第二章 因病停演 (18)
可惜!在1841年的展览会里，这件作品在那些为文塞斯拉声望平步青云而愤怒的人的嘴巴中引起了一致的嘻笑怒骂的指责。斯蒂曼想点醒他的朋友文塞斯拉，却被认为是嫉妒。奥唐瑟觉得报纸上的文章全是醋意大发作。斯蒂曼这个正人君子组织了几篇文章驳斥那些批评，指出从石膏像翻做成大理石像时，雕塑家会大加修改，将来还需展览大理石像。克洛特?维尼翁说：“在石膏的草案和做成大理石像的过程中，人们可能把杰作搞得面目全非，或者化腐朽为神奇。石膏像是手稿，而大理石像是印好的书。”在两年半中，斯丹卜克制造了一座塑像和一个孩子。孩子精美绝论，塑像拙劣透顶。亲王的座钟和蒙科内元帅的塑像，还掉了年轻夫妇的欠债。这时，斯丹卜克对于出入上流社会，看戏，意大利人剧场等等都已上了瘾。他议论起艺术时洋洋洒洒，在上流社会人们的眼中，他是一个高谈阔论，以批评议论见长的大艺术家。在巴黎有一些靠清谈混日子的天才，他们以沙龙中博得的荣誉沾沾自喜。
斯丹卜克竭力模仿这些讨人喜欢的太监，对工作一天比一天厌恶。想开始做一件作品时，他先看到的是所有的困难，接着气馁，使他心灰意冷。灵感这个智力形成的狂热一见这个病恹恹的情人立刻便溜之大吉。雕塑和戏剧艺术一样，是所有艺术中最困难而又最容易的。依照模特儿复制一个，作品便算完成；但是要给他印上一个灵魂，造出一个男人或一个女人的代表典型，就像普罗米修斯盗火一样艰难。雕塑史上这类成功同人间的伟大诗人一样屈指可数。米盖朗琪罗、米歇尔?哥伦布、让?古戎、斐迪阿斯、普拉克西丹尔、波利克丹特、皮热、卡诺瓦、阿尔贝?杜莱都是与弥尔顿、维吉尔、但丁、莎士比亚、泰斯、荷马和莫里哀等人不相上下的。这类作品规模宏大，只要一座雕像足以使一个人名垂青史，就像费加罗、洛弗拉斯、玛侬?莱斯科足以使博马舍、理查德森和普雷沃神甫留名千古。
浅薄的人(艺术家们从心底里过分重视他们的意见)说雕塑只靠裸体而存在，并且同古希腊一起消亡了；又说现代服装使雕塑根本不可能进行，然而，古代雕塑家创作了不少穿戴整齐的雕像，如《波里尼》、《朱莉》等等，而且我们发现的东西还不及原作的十分之一。其次，真正钟爱艺术的人不妨到佛罗伦萨去看看米盖朗琪罗的《思想者》；看看梅杨斯大教堂里的阿贝尔?杜莱的《圣母》，他用紫檀木雕出一个三重裙衫的女子，波纹起伏的头发，那轻柔的质感决非女仆能够梳出。那怕是外行浏览之后，都会承认天才可以在衣服、铠甲、长裙上留下思想的印记，给以血肉之躯，就像一个人能在他的外表上打上性格和生活习惯的烙印。雕塑要继续实现的成就，在绘画上只有拉斐尔独一无二地做到过!要解决这个难题，全靠坚韧不断的劳动；因为，物质的困难应该克服，手应该不辞辛劳，随心所欲，雕塑家才能心心相印地与他需要具体表达的，不可捉摸的精神对象去拼搏。如果以小提琴琴弦吐露衷肠的伯格尼尼三天不练，就会像他自己所说失去了乐器的音域。
这说明在琴身、弓、弦和他之间有着不可分离的关系；这关系取消了，他立刻就成了一个平庸的提琴手。坚韧不拔的劳动是生命的法则，也是艺术的法则；因为艺术是理想化的创造活动。所以伟大的艺术家，杰出的诗人既不能定货，也不等买主，他们今日、明日直至永远都在创作。他们养成了劳动的习惯，这种对困难的一贯认识使他们保留了艺术的精灵和创造的力量。加诺瓦生活在工作室里、伏尔泰生活在书房。荷马和斐迪阿斯想必也如此生活。当利斯贝德把文塞斯拉?斯丹卜克禁锢在阁楼上的时候，他像上述伟人一样正走在通向光荣巅峰的荒僻道路上。然而隐藏在奥唐瑟面庞之下的幸福却让这位诗人回复了懒惰，回复了所有艺术家的常态：因为他们固有的懒惰也是无事忙得很。这像奥斯曼帝国时的总督在后宫里的享乐，他们沉溺于幻想，醉心于智力游戏。像斯丹卜克之类的大艺术家，把光阴浪费在幻想上，真可谓是名副其实的梦想家。这些吸毒瘾君子个个潦倒末路；然而在冷酷环境的逼迫下个个能成为伟人。
何况这些半吊子艺术家讨人欢心，人见人爱，受人恭维，比起有个性，有反叛精神，远离上流社会的真正艺术家来显得高明。其中的原因就是伟大人物属于他们的作品。他们对一切事物漠不关心，他们只对工作献身，这使他们在傻子眼中是个不折不扣的自私自利者；因为大家需要他们穿花花公子一样的衣服，过随社会大流而美其名曰尽社会义务的生活。大家要非洲阿特拉斯山中的狮子梳理成侯爵夫人的哈巴狗模样，洒上香水。这些很少有对手和很难遇上对手的人处于特别孤独的境地，大多数人对他们不能理解，这大多数是由众所周知的傻瓜、呆子、无知和浅薄的人组成的。现在你们该明白一个身处这类伟大特殊人物左右的女人所担当的角色了吧?一个女人应当同时成为五年中利斯贝德的模样，还要奉献出更多的爱，谦卑、体贴、永远召之即来和时刻微笑的爱。奥唐瑟被母亲的苦难点醒，受到日常生计的逼迫，后悔太晚才发觉了自己过度的爱情在无意中犯下的错误。但她作为无愧于母亲的女儿，一想起文塞斯拉遭罪就肝肠寸断；她太爱他了，不能当她亲爱诗人的刽子手，她只能眼见悲惨降临到她，她的儿子和丈夫身上的时刻。
“啊这样!瞧瞧，我的小乖乖，”贝德看见小外甥女美丽的眼睛饱含泪水，“不应该绝望。一满杯你的泪水换不到一盆汤!你缺多少?”
“五六千法郎。”
“我至多只有三千，”利斯贝德说。“文塞斯拉此刻在干什么?”
“有人提出用六千法郎请他与斯蒂曼合作为德罗维尔公爵做一套点心盘子。夏诺先生负责以此偿还欠莱昂?德洛拉和布里多的四千法郎债务，这是一笔担保欠款。”
“怎么，你们收了为蒙科内元帅雕像和纪念碑浮雕的钱，还没去还这债务?”
“三年来我们每年都要花一万二千法郎，可我的收入只有二千多。元帅的纪念碑除去应付的开支，只剩下一万六千。说实话，要不是文塞斯拉工作，我不知道我们将变得怎么样。啊!要是我能学雕塑像，我真乐意去捏粘土!”奥唐瑟伸出美丽的胳膊说。看得出这少妇信守着做姑娘时的诺言。奥唐瑟的双眼放光，血管里流着钢铁意志的血液；她为自己的精力只用来抱孩子而委屈。
“啊!我亲爱的小宝贝，一个聪明的姑娘要嫁给一个艺术家，应当是在他发了财的时候，而不是在他去发财的时候。”这时，她们听见了刚送走夏诺回屋的斯蒂曼和文塞斯拉的脚步声和谈话声。斯蒂曼是在新闻记者、有名的女演员和出色的交际花圈子里走红的艺术家，是个高雅漂亮的青年男子，瓦莱里有心把他招进圈内，已由克洛德?维尼翁介绍见过面。斯蒂曼刚刚与令人倾倒的雄兹夫人断了关系，她在几个月前嫁了人，到外省去了。瓦莱里和利斯贝德从克洛德?维尼翁口中得知这个断绝关系的消息，认为有必要拉拢这个文塞斯拉的朋友到瓦诺街来。因为斯蒂曼为了避嫌，很少拜访斯丹卜克，而他由克洛德?维尼翁引见给瓦莱里时利斯贝德没有在场，所以这是她首次看见他。她打量着这个知名的艺术家，对他朝奥唐瑟投去的目光感到惊讶，她似乎觉得如果文塞斯拉对夫人不忠，斯蒂曼有可能充当安慰奥唐瑟的角色。斯蒂曼的确想过，如果文塞斯不是他得伙伴，奥唐瑟这位年轻貌美的伯爵夫人倒是一个可爱的情妇；但是廉耻心压制住了这个欲望，使他疏远了这家庭。利斯贝德注意到他的拘谨，正是男人们见到一个不能与之调情的女人的态度。
“这个年轻男子挺帅的，”她对着奥唐瑟的耳朵说。
“啊!你这么看?”她回答，“我从来没有注意过……”
“斯蒂曼，我的朋友，”文塞斯拉在他伙伴的耳边道，“我们之间不用装腔，我明说了!我有点事要跟这个老姑娘谈谈。”斯蒂曼向两位女士道别后走了。
“事情说定了，”文塞斯拉送走斯蒂曼后回来说，“但这件工作要花半年功夫，这期间先得有开销。”
“我有些钻石呢，”年轻的斯丹卜克伯爵夫人像一切爱夫的妻子带着万分热情嚷着。文塞斯拉泪水涌上眼眶。
“噢!我会去工作的，”他回答说，并走过来坐在妻子身旁，把她抱坐在自己膝上。“我会做些俗套的玩意儿，一些结婚礼物，几组青铜雕像……”
“亲爱的孩子们，”利斯贝德说，“因为你们知道你们是我的继承人，请相信，我会留给你们一笔可观的积蓄，特别是如果你们帮我同元帅结婚的话。要是我们成功得快，我可以让你们和阿德莉娜一起寄食在我家。啊!我们可以快活地一起过日子。目前，听我一句过来人的老话，千万不要进当铺，那是借款人的死路。我常常见到那些典当者到展期时付不出利息，东西就全成了死当。我可以替你们借到五厘利息的钱，写张借据就行，”
“啊!我们有救了!”奥唐瑟说。
“那么，我的小宝贝，就让文塞斯拉去见见债主，她是应我的请求才肯借的。她就是玛内夫太太，去恭维她几句吧，因为她是个像暴发户一样好虚荣的人，她会挺乐意帮你摆脱困境的。到她家走一趟吧，我亲爱的奥唐瑟。”奥唐瑟望着文塞斯拉，神气就如判处死刑的囚犯走上断头台。
“克洛德?维尼翁把斯蒂曼介绍到那儿过，”文塞斯拉回答说，“这是一个很令人愉快的家庭。”奥唐瑟低下了头。只感觉到只有一个字眼可以解释她的心境：那不是痛苦，而是绝症。
“我亲爱的奥唐瑟，学会生活吧!”利斯贝德明白奥唐瑟的动作表情是什么意思。“要不然，你会像你母亲一样，流放在冷宫里，哭得像加利普索见到于利斯离开一样，这种年纪还没有一个台雷马克来安慰你!……”她重复着玛内夫太太损人的话，“应该把世上的人看成使用的器具，按他们的使用价值决定取舍。我亲爱的孩子们，你们就利用一下玛内夫太太，过后再离开她。你还怕深爱着你的文塞斯拉会对一个比你大四五岁，干枯得像一捆苜蓿那样的女人动情吗?而且……”
“我宁愿当掉我的钻石，”奥唐瑟说，“噢!你千万不能到那边去，文塞斯拉!……那是地狱!”
“奥唐瑟说得有理!”文塞斯拉说着拥抱了他的妻子。
“谢谢，我的朋友，”年轻的妻子快乐到了极点。“你看见了，利斯贝德，我的丈夫是个天使：他不赌，我们走到那儿都是形影不离。要是他能开始工作，那我真是太幸福了。为什么要到我父亲的情妇家去?她使我父亲破了产，害得我英勇的母亲悲伤得要死……”
“我的孩子，你父亲的破产不是她造成的；是歌女让他变成穷光蛋，再就是你的婚事!”贝姨回答说，“我的老天，玛内夫太太对他还很有用呢，哼!……可是我什么都不该说……”
“你护着所有的人，亲爱的贝德……”奥唐瑟被孩子在花园里的喊声叫去了，利斯贝德单独和文塞斯拉留在一起。
“你的妻子是个天使，文塞斯拉!”贝姨说，“好好爱她，永远不要让她伤心。”
“是的，我很爱他，所以我把情况瞒着她，”文塞斯拉回答道，“但是对你，利斯贝德，我可以直说……唉!即使我把妻子的钻石全送进当铺，我们仍旧是寸步难移啊。”
“哎!那就像玛内夫太太借吧……”利斯贝德说，“劝劝奥唐瑟让你去，或者，我说老实话，你自己去，不用让她发觉!”
“我就是这么想的，”文塞 斯拉回答，“刚才我拒绝说不去，是为了不让奥唐瑟难受。”
“听好，文塞斯拉，我太爱你们俩了，需要把危险预先说出来。如果你去那里，你要万分小心，因为这个女人是个妖精，人见人爱；她太坏了，也太迷人了……她像一幅杰作那样具有魔力。你向她借钱，可不能把灵魂典当了。如果我的外甥女受了欺骗，我的良心会不安宁的。她来了!”利斯贝德高声说道，
“我们不用再多说，我会安排好你的事。”
“你拥抱一下利斯贝德吧，我的天使，”文塞斯拉对妻子说，“她把自己的积蓄借给我们，把我们救了。”他对利斯贝德使了一个眼色，利斯贝德懂了意思。
“那么，我希望你开始工作，行吗，我的宝贝?”奥唐瑟说。
“啊!明天就干，”艺术家回答。
“就是明天这两个字让我们破财的，”奥唐瑟笑着对他说。
“啊!我亲爱的孩子，你自己说说看，是不是每天都有打岔，妨碍和事情的?”
“对，你没有说错，我的心肝。”
“我这儿有的是主意!……”斯丹卜克敲敲脑门，“嘿!我要让所有的敌人吃惊。我要做一套十六世纪德国式的餐具，梦幻式的!我要捏出布满昆虫的草叶，在里面睡着不少儿童，穿插着许多新奇的，真正的喷火怪兽，这才是我们幻想的实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