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7 (1)
那些嘲笑的话使他一时得到了宽慰，次日早晨他还笑自己那种自命不凡的行为。可是这种嘲笑并非是健康的。他把院长给他的信又读了一遍，看到了字里行间中所包含的明智；他初读到这封信时勃然大怒，而现在他感到了寒心和沮丧。他看到自己的确是一个傻瓜。
他既不能够进大学又得不到爱情，因此也没心思继续干活了。无论何时，只要他一甘心于自己不能做大学生的命运，不再介意，心里安静了,他和淑无望的婚姻关系就来搅扰他，又使他不得安宁。在他遇到过的人中，只有淑同他意气相投，可是由于他是一个结过婚的男人，不可能同她结婚，这种情况长久地、无情地折磨着他，使他忍无可忍；他心烦意乱，再一次不顾一切地冲出去过真正的基督寺生活。他于是来到一个庭院上边一家房顶很低的偏僻酒馆，它在当地一些知名人士心中还是小有名气的。在心情比较愉快的时候，裘德也只对它那离奇古怪的模样感到有趣。他在那里一坐就差不多一整天；他深信自己压根儿就是一个堕落的人，已经没有希望有所作为了。
傍晚时分，酒店的常客们一个接一个进来了；裘德仍坐在他那个角落里，尽管他的钱已经花光，整整一天也只吃了块饼干。他一直在那里慢慢地喝着酒，非常沉着冷静地观察着周围越来越多的人，并和其中几个交上了朋友：一个叫廷克?泰勒，他是一个老朽的经营圣物的五金商人，似乎在早年信奉宗教，不过现在对它也有了些侮慢的言词；一个红鼻子拍卖商；两个像他一样的哥特式建筑石工，分别叫查姆大叔和乔大叔。此外还有一些职员，一个牧师礼服和法衣成衣匠的助手；两个女士，一个绰号叫“快乐亭”，另一个叫“麻雀斑”，她们是两个随好人变好人随坏人变坏人的女子；一些热心赛马、知道赌博圈内情的男人；一个剧院的巡回演员；两个怡然自得的小伙子，他们原来是没穿礼服的大学生，悄悄溜进来会见一个男人，商量关于几只小公狗的事。他们呆在那儿和前面说到的跑马场上的绅士一道喝酒、抽烟、不时看看手表。
人们谈话的内容越来越广泛。他们批评基督寺社会，真诚地为那些学院学监、地方行政官和其他权威人士的不足感到惋惜，而对于怎样改进自己的作风把工作做好，以便得到人们应有的尊敬，大家又以宽宏大量、公平无私的态度交换了意见。
裘德?福勒喝了一天的酒，头脑发胀，这时显出一副自命不凡、厚颜无耻、自恃清高的样子，不时有些武断地插上话去高谈起来。许多年来他一直在为自己的目标奋斗着，所以别人不管说什么，一到了他嘴里全都变成了学问和研究的话题。他像一个机械呆板的疯子似的，一个劲地大谈特谈自己知识如何广博，这要是在他头脑清醒的时候，他一定会觉得很可怜的。
“我根本就不在乎，”他在说，“大学里的那些院长、训导长、校长、研究员或该死的文学硕士!只要他们给我个机会进入大学的圈子，我就会超过他们，还要教他们一些他们不懂的东西!”
“快听呀，快听呀 !”角落处的那两个大学生说，他们正在私下谈论着小狗的事。
“我听说你总喜欢看书，”廷克?泰勒说，“因此你说的我也不怀疑。不过我和你不一样。我总认为从书本外学到的东西比书本里学到的多，所以我注重书本外的知识，不然我也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你想做一个牧师，是吧?”乔大叔说，“如果你真这么有学问，理想这么高，为什么不把你的学问露一手给我们看看呢?你能用拉丁文背《信经》（《信经》，指基督教使徒信经或尼西亚信经。）吗，小伙子?有一次在我老家他们就是这样问一个家伙的。”
“我想没问题!”裘德傲然地说。
“他不行!看他那个骄傲的德性!”一个女人尖叫道。
“你闭嘴，快乐亭!”一个大学生说，“大家安静!”他一口喝完平底无脚酒杯里的酒，用杯子敲着柜台，宣布说：“屋角那位先生要用拉丁文背《信经》啦，让我们大家也开开眼。”
“我才不背呢!”裘德说。
“背呀——试试吧!”法衣成衣匠说。
“你不会背!”乔大叔说。
“不，他会背的!”廷克?泰勒说。
“我发誓我会背的!”裘德说。“好吧，只要谁请我喝一杯苏格兰淡威士忌酒，我马上就背。”
“这个要求不算过分，”那个大学生说，抛下买威士忌酒的钱。
酒吧女招待于是调制着混合酒，那神态就好像是一个被迫生活在一些低等动物中的人一样。一杯酒递到了裘德手里，他一饮而尽，然后站起身绘声绘色、毫不犹豫地背起来：
“我信上帝，全能的父，天地的创造者，一切物——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创造者。（此段原文为拉丁文，张谷若先生译，后面两段拉丁文也如此。）
“好呀!拉丁文说得好极了!”一个大学生说，而实际上他一个字也不懂。
酒吧间里一片安静，女招待一动不动地站着，裘德洪亮的声音传进了内室里，店主正在那儿打着瞌睡，这时走出来看外面发生了什么事。裘德刚才已沉着冷静、慷慨激昂地背诵了几句，现在又继续用拉丁文背道：
“在本丢?彼拉多手下为我们受难，被钉于十字架。受死，埋葬，第三天复活升天，如‘圣经’所言。”
“那是尼西亚信经，”第二个大学生冷笑道。“我们要听的是使徒信经!”
“你们并没有说呀 !而且除了你以外，连傻瓜都明白尼西亚信经是最具有历史意义的!”
“让他往下背，让他往下背!”拍卖商说。
可是不久裘德的脑子似乎给搅乱了，他背不下去了。他将一只手放在额头上，脸上现出痛苦的表情。
“再给他来杯酒——他就会想起来背下去的。”廷克?泰勒说。
有人丢出三便士，酒便给他递了过来。裘德看也没看伸出手接过酒，一干而尽，随即又继续背起来，快要背完的时候声音更洪亮了，好似一个牧师在领着会众们朗诵一般。
“我信正教，我信使徒行传，我信受洗即可免罪，我信身体死而可以复活，我信永生。阿门。”
“背得太好了!”有几个人说，他们很欣赏最后两个字——这是他们头一回也是惟一知道的两个字。
这时裘德似乎清醒过来，瞪着眼睛盯住周围的人。
“你们这一群傻瓜!”他吼道。“你们哪一个知道我背了还是没背?对你们这些糊涂脑袋来说，我用难懂的语言背了《捕鼠人的女儿》你们还不知道呢!看我落到了什么田地——跟你们这些乌合之众在一起!”
店主的执照上本来已经记上了窝藏行迹可疑的人的字样，所以他怕又引起骚乱，走到柜台外面；可是裘德突然之间变得理智起来，厌恶地转过身离开了酒吧，把门砰地关上了，声音沉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