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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最暗的夜,最亮的光

1.这个巴扎是临时性质的,没有固定摊位。

2.手工柳条筐,价格在二十元左右。

3.市场上戴头巾的维吾尔族妇女。

4.手动榨汁机。

从哈密至吐鲁番的东疆公路边,突然挺立出个黄泥土屋,屋顶平坦,乱丢着些轮胎,院墙的一角,伸出根木杆,顶部,挂着个软塌塌的轮胎。

那土坯屋孤零零出现在灰黄戈壁,墙上没有刷白灰,裸着原色,能看到墙泥里掺杂着金色麦草。

没有招牌——这个修理店无需任何文字——只有,那高高举起的轮胎!

这几乎是西北和西北人的隐喻——遥远、孤绝、悲凉,不为大多数人所知……戈壁驱赶走城市的一切,同时也驱赶走村庄、院落、牲畜,而只袒露无助和荒凉。然而,在如此渺无人烟的地方,边疆人却为自己开辟出一个自得其乐的精神乐园——那轮胎,虽空无一词,但却并非无话可说,而是,它有比说话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在它的沉默里,蕴藏着真正的豁达与强悍。

在南方,车窗外涌现的不是风景,而是词语。一个接一个的词:硕大、粗暴。

当我和大幅广告“治不孕,到××”劈面相逢时,脸颊腾地变红。孕:生命的源头。这个美妙的词本来可以继续向前飘荡,找到个地盘,扎根、开花,却在这个莫名其妙的广告牌上,凋谢了、枯萎了。

这个字变得不再美丽,走向了自己的反面,甚而还有些猥琐。词语的意蕴遭到了迁徙——词语被某种外力打劫,被迫移动到另一个不知名的地方,虽然形体还是原来的模样。

我的眼睛几乎承受不了那密集如鱼汛的词语,这些词语并非只展现了汉字的笔画,它们有自己的生命、自己的繁殖、自己的蜕变和死亡。密密麻麻的小字:“无痛人流”“妇科炎症”“尖锐湿疣”……那个穿校服的男孩,仰着脖子,一个一个,轻声念出时,他的母亲,羞愧难当,腰肢僵硬,眼神慌乱,但又束手无策。难道要捂住孩子的嘴巴?忸怩和尴尬,让她哭丧着脸,像尊即将摔倒的瓷器。而她的心,已提前破碎。大大小小的广告牌四处高悬,成为眼睛每天必要领受的酷刑。

我要向谁申诉——我受到了最粗暴的伤害!最毫无道理的侵犯!如果是生活中的某些方式错了,词语也会从字面上滑行下来,变成“词语怪物”。车厢内、车厢外,到处都充斥着“词语怪物”。所有的人都沉默着,但并非没有不安。

窗外闪出一幢幢农民房,极不规则,拱形阳台上可见残存字迹:“××玻璃”“××电器”。侧旁的楼上,扯着横幅:“××电子厂大量招收男女作业员、QC。”大量的英文缩写,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南方生活,预示着跨国资本大摇大摆地进入中国。无论是IC、LED、LCD,还是ISO,没有人有耐心给出它们的全称,但在电子厂,女工们都能说出它们,像说出水桶或米饭这样的词。

公交车继续向前,出现一连串闪烁的霓虹:××世家、××步行街、××沐足城、××汽车、××专卖店、××山庄……离城市越来越远的标志是——不再有专卖店出现,招牌不再具有多样性,而只集中于工业:机械、叉车、电缆、丝印器材、制鞋设备、鞋机、保护膜、家纺、家具、渔具、防爆膜……这些词,或横或竖,或红或黑,鬼魅一团,像鱼缸里的鱼,分外憋屈。当我持续地注目下去时,像有个榔头在敲打太阳穴,脑袋异常疼痛。密集的词语编织出一个语言的贫民窟。每一个词语都不再属于它本身,而携带着奸猾和审时度势;每一个词语,都处在一种因生意冷清而狂怒的状态。这些词语在生气:在生顾客的气,生市场的气,生雨季和烈日的气。

我想起另一些词:由简单笔画构成,读音平和,却暗潜着颜色、气味、形体和密度,形成某种“词语魔圈”。这些词具有沉静的特质,明晰、安宁,不会让读者感觉害怕、恐慌和卑微,它们就等在那里,等着眼睛看到它们,并将它们认领到自己的心尖。

“西域”一词最早出现在中国史籍,是在汉代。作为一个地理概念,“西域”泛指玉门关、阳关以西的广大地区。在岭南,无论在电视、电影、报纸或图书里,当“西域”弹跳而出,我便体会到某种矛盾交织的感觉:既如亲人相拥,又心如刀绞。古时的“西域”,就是现在的“新疆”:我曾经的居住地。

深入新疆大地,一切都将变得迥异:人们穿着他们自己的民族服装,过着自己的民族节日,用自己对生活的理解来打发时光。在新疆,自然界几乎是裸体的——很少有人为的遮掩,一切都是大地的本色。故而“新疆”,其实是个陡峭的词,暗含着大幅度的跌宕:从低于海平面一百五十五米的吐鲁番艾丁湖,到海拔八千六百一十一米的世界第二高峰乔戈里峰;从雅丹地貌的鬼魅狰狞,到果子沟的童话天真……在新疆,高耸与低洼并置,粗犷与秀美同在,洪荒与生机共存。

在新疆,很多地名都意蕴深长。塔里木盆地、塔里木河、塔克拉玛干沙漠,皆是维吾尔语;而博尔塔拉、巴音郭楞则是蒙古语。喀什噶尔的意思是“多颜色的砖房”;阿克苏是“白水河”;克孜勒苏是“红水河”;很多县城的名称——焉耆、轮台、若羌、且末、尉犁、疏勒、莎车、温宿、皮山……皆沿用汉代“城郭诸国”的国名;而从一碗泉、三间房、四棵树等地名可看出,这里极度干旱。

新疆维吾尔族女孩的名字喜用“古丽”(花):阿娜尔古丽是石榴花,塔吉古丽是鸡冠花,齐曼古丽是红莓花,热依罕古丽是罗勒花,提拉古丽是金钱花,耐力古丽是馒头花。而男人的名字则充满寓意:吐尔洪是永生,艾山江是潇洒,包达克是胖子,哈巴克是葫芦,吐尔地是站立的人,迪里夏提是快乐,木拉提是希望。

我对词语充满偏爱,无论是鲜活的日常用语,还是强有力的书面语,都能激发起我的热爱。无论过去还是现在,词语和人的行为密不可分。每一个词语,都携带着一把灵魂的刨子,在呲呲作响地刮擦着现实的木板。何以词语能激发起人的情感,产生视觉形象,表达出复杂思想?使用不同语言的人,甚至使用同一语言,在不同地区有不同发音的人,最终,在词语的诱导下,形成了差异性很大的世界观,而这,是导致世界处于熔岩爆发状态前的导火索吗?

在托里县阿合别斗村(这个村百分之七十是哈萨克族),我拜访过一位有声望的男子,他是汉族,头脑灵活,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靠用拖拉机载人进城谋生。这位男子由中原迁居此地后的第三年,便能说一口流利的哈萨克语。他赢得村民敬重的一件事是:去城里途中,一位哈萨克族孕妇要生产,他当机立断,让大家脱下棉大衣,将孕妇裹起,请车上一位年纪大的老太太来接生。孩子百天时请客,他是贵宾,席间喝了很多酒。他皮肤粗糙,头发蓬乱,指节粗大,咧嘴大笑时,连房梁都在颤抖。

他像头野兽,浑身充满不羁的味道。他说:“我开心啊!”这就是新疆。严酷的自然环境,边缘地带,让人们陷入世纪之初的蛮荒境遇。在这样的环境中,人们学习语言的目的很简单:相互交流,更好生存。这种学习和考试、学分无关,和社会学家、语言学家的理论无关。在这种特殊的场域,语言因丧失了被额外赋予的意义,而变得轻松起来。然而,这些发生在新疆内部的故事,通常不会出现在报纸、电视和公众的话题中,因为它太家常,而不含有猎奇元素。

在南方公交车聆听妇女闲聊,感觉那根本不是汉语,而是只属于某个村庄的特殊用语——外人被严格规避出来,像面对带铁丝网的高墙,根本无法进入。

白话、客家话、潮汕话、闽南话……貌似汉语,却和普通话大相径庭,在不同的思维方式下,各有特殊的音标和组词方式。这些词语像某些带有黑社会气质的独立团队,个性鲜明张扬,内部团伙间喜气洋洋,而外部总处于败兴之中。

我对这种语调生出的陌生感,远甚于我对维吾尔语和哈萨克语的陌生。我完全流溢于南方词典之外,变成了可怜的哑巴,我的生存世界不再坚固和安全,曾无可摇撼的脚下大地,倏然间,“液态化”了——所有的词语都发生了异变,没有任何道理,只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像冰雹。“词语冰雹”直接引发心理地层的错位:世界变得不再清晰,而恍恍惚惚、犹犹豫豫。“词语冰雹”没有给人带来肉体和财产的损失,没有给亲人带来伤害,但是,却对精神产生了深刻影响。我无比强烈地意识——自己是大部分人中的“少数”。

在乌鲁木齐公交车,能听到两种语言:汉语和维吾尔语。在东莞公交车,也能听到两种语言:普通话和白话。在乌鲁木齐,我很强势;在东莞,我变得弱势。自从我发现自己变成“少数民族”后,陡然间,体验到在乌鲁木齐没有体察到的“少数民族”在面对强势语言时,内心生出的疼痛、恐慌和绝望。那时,我从未注意不会汉语的人在那个环境里的孤立——如我现在这般。我的“双重眼界”,是抵达东莞后,才出现的:我观察着南方的每一个细节,所看到的,却是北方那张遥远的地图,某些模糊了的北方细节,慢慢地被凸显出来。

人类前行的道路一片荒凉,信号灯好像都被冻僵了,废弃不用的词语,如同路旁脏兮兮硬邦邦的雪,乱七八糟地堆在那里。这幅图像如幻灯片,浮上来又撤下去;又浮上来,又撤下去。当我的口语受到白话阻击后,我变成了哑巴;而这种障碍催逼着我,疯狂地投向书面语的写作。在岭南小屋,推开窗,清风拂面后,我开始猎人追击词语的行动。

我不安于现状,内心充满冲动:我要表达!我要对所闻所见做出个体反应,我要写下我的所思所想。人类发明了语言,为便于沟通;然而,某些时刻,语言变成可怕的牢房,又黑、又小、又冷,彻底限制了人的自由(可怕的是,某些身处牢房的人却病态地认定,这地方,是世界上唯一正确、最为理想的居所)。为什么人类无法让所有的人都被某种统一的语言所覆盖?

(《圣经》描述,人类伊始,曾有过这样的语言)为什么总有一部分意蕴,被词语的滤网筛了下去?为什么总有一些人,一生下来,便被隔离进“少数人”的圈子……抵达岭南后,我只是在回忆中访问我的故乡。看起来,我的身体和故乡已丧失了联系,然而,有一层看不见的联系,反而越发强烈。

我意识到,在我的身体里,不仅携带着我本人,还被填塞进属于“新疆”这个词的、更为神秘的东西。

在东莞的公交车上,窗外倏然闪过清真寺,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在西域大地比比皆是的新月,真的挺立于海边天空!那一刻的直觉告诉我:清真寺曾像常春藤般,缠绕着我的青春。甚而,《古兰经》的某些教义,也助我建立起心灵世界的平衡。我曾写下一百多首关于葡萄的诗,而“葡萄架下的欢歌”,是信仰伊斯兰教的人认定的“天堂生活的缩影”。抽离开新疆大地,删除掉新疆植物,忽略了新疆的孤寂,文学意义上的“我”,便不成立。

我从小生活在哈密绿洲,每天早晨,能听到清真寺传来的召唤声:男中音,气韵极长,像张声音的大网,能将一切罩住。这种没有明确词语的声调,“唉……唉……唉……”每日,敲击着我的耳膜,让我生出幻觉,感觉初升的太阳是有声音的。这声音渗进我的血脉,像个古怪的能量源,不断地扩散涟漪。那声调如此简单,根本无需解释,却能深刻地传达出仁慈和宽宥。自然而然,我接受了那片冻土地带的一切暴戾与温情。

在托里县城,我遇到了他:一位面色黧黑的老人,白衬衫,金戒指,短发灰白。他的小院铺着水泥板,留出片空地种着西红柿,果园里栽着李树,杂草中探出菊花。推门进屋,房间格外干净,简直——是我到达北疆后,最干净的人家!沙发一尘不染,窗台没有多余杂物,地板整洁,茶几优雅。这种肃静,既不同于毡房的混杂,也不同于民居的繁杂。如此简洁,几乎像看到了主人的灵魂。

他的书房是间小屋,阳光玲珑。靠墙是个小书柜,仅有几十本书;窄短的书桌上,放着叠稿纸,一个笔筒。他就在那里写作。一抬头,便能看到窗外的果园。他拿出本杂志,上面有他的照片和诗歌。

他解释那诗歌的题目是《馕和母亲》,说的是国民党时期,儿子被抓进监狱,母亲去送饭,在馕里藏了把刀,儿子发现后,用刀子把绳索割断,跑了出来的故事。他说他的小说写的是社会的不良风气和老百姓的日常生活。

我凝望着他,渴望进入他的内心,去探究那片陌生的领域。我相信他写的母亲,是全人类母亲的综合体;我相信他所描绘的人情冷暖、街巷烟尘,并不那么复杂,然而,我却被阻挡在他的心门之外,因为我永远都无法阅读他的作品:他用母语哈萨克语写作,而且,他的作品没有被翻译成汉语——以后也不可能被翻译成汉语——他只是个县城“小作家”。

在新疆,这样的作家人数不少,他们中的大多数——几乎是百分之九十九,不为我知,或不为我这样的汉族读者所知。于是,离别时,这所洁净的屋子,连同它的果园和书房,都被一种灰暗的色调所笼罩。某种悲伤像花香,隐隐弥漫在空中。我想到我的作品,也许永远不可能被翻译成英文、法文、德文——因为,我是汉语世界中的那个“小作家”。

我坐着公交车来到沙孜湖畔,正午的阳光把湖岸线变成刚刚磨好的尖刀,波浪安静涌动。我努力地盯着湖面看,像注目一个濒危动物。在我的耳畔,是呼呼的高原风,周围是大面积的青草,远处是点点银白的毡房。这里的一切古朴雅致,像人类的童年。

随便钻进一座毡房,看到女主人黑瘦,儿子满脸雀斑。母子俩互相拥抱着,咧嘴微笑。显然,那男孩未到上学年纪,只有五六岁,手里拿着个玩具,是紫色发夹(不知哪个女游客丢的)。毡房朴素,木架上挂着冬不拉。我指了指,女主人即刻明白,取下琴来,盘腿坐在花毡上,奏起来。

我用手机录下来后,回放给她听。她盯着那个黑色的小东西,眼神惊恐地瞪大,嘴角想笑又尽力忍住,终于,哗啦一下,咧开了。听完一曲,不等我暗示,她再次抱起冬不拉,又奏了起来。这一次的回放,她变得安静许多,像那些音符,是通过别人的手指弹奏而出。毡房里轮番上演两种声音:通过手指拨弄冬不拉琴弦发出的,最原始的音符;通过现代通信工具传播出的,最时尚的音符。

我和女主人告别时,她拽了拽我的衣袖,从布袋里掏出一堆奶疙瘩(大约有十二个),一个个装入小塑料袋中,塞给我。我不要,推给她;她再次用力,推给我。然后,使劲按住,不让我的胳膊再动。她的眼神里,射出道温暖的光芒,让我感觉她像我失散多年的亲人。没有一个词——出现在我们之间。“边界”并非是那个更强大的东西,让人们分离得更远;有时,真正的“边界”,就存在于我们的内心。

我一直记得那一刻。若没有亲历,我无法虚构这个场景;然而即便亲历,若此刻我没有写出,它也像深山里兀自盛开的花朵,无人知晓。是在岭南,当我张口结舌,无法组织出一句完整的白话时,我想到了那个瞬间,于是,我写下了那个瞬间。

一位发型时髦、衣着考究的女老师端着餐盘,看着我,认真地问:你们那里有鱼吗?我亦认真回答:博斯腾湖和赛里木湖都有。很多。但我知道,她的脑际地图中根本不会有博斯腾湖或赛里木湖,可我还是要说得具体一点,肯定一点。

别的老师对“新疆是否有鱼”这个问题,同样不确定,但她却冲口而出。我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我看穿了她。她的优越感在我这里,遭到了全方位消解。我们的身体离得那么近(只有两个餐盘的距离),但我们却形成了某种对立:富裕/贫穷,中心/边缘。于是,具体的湖泊消失了,具体的我也消失了,她根本没有获得答案——当她将那条鱼吃完后,她已将她的疑问也吃完。当她再次抬眼看我时,眼睛变得空空荡荡,好像从没对我说过汉语。

同一民族,同一语言,为何会产生如此深刻的隔膜?我被迫看到,语言有可能因经济、政治等外因,而变得强势和粗暴。这样的事,我已亲历;而且深知,这种事一旦开了头,进展会非常神速。

现在,更多的人谈及新疆,都会重复那句话:“新疆是个好地方。”这句话陈词滥调,麻木不仁,根本没有事实,或者干脆,说这句话就是为了逃避事实。我一听到这句话,便会起鸡皮疙瘩——这句话等于什么也没说。为什么说这些话的人,不能多读点儿书,从而掌握些基本细节,而不要让感叹走向空泛?

那次采访,要选择一个具有新疆特色的点时,我没有选择喀什,而去了更遥远的和田。喀什已相当国际化,而和田,一出机场,便是黄土路、稀疏白杨、零落土屋。在和田,人会感觉受挫,无端沮丧,被风沙和烈日笼罩,不断收缩、枯竭,变成一粒皱巴巴的葡萄干。和田比喀什更“去旅游化”,故而更真实,更像当代新疆的某种隐喻。

到达和田市后,我一个人,准备继续向南,深入皮山县藏桂乡。出发时已是中午,但宽大的柏油路上,却空荡无人。出租车将指示牌一块块弃下,将清澈的路面像履带般拖起。偶尔驶来辆小四轮拖拉机,车斗里站着几只小绵羊;大卡车轰隆闪过后,街道愈发静谧。路旁是小块田地,地埂边的白杨树间,闪烁着一团又一团阳光。路边农舍,是一砖到底的抗震房,刷着白灰。

路过墨玉县达瓦乡,我下车,买了几个烤包子,皮白,个大,咬起来,焦黄面皮柔韧,但滋味和玉龙喀什河边的烤包子相比,明显逊一筹。再往前,是沙漠统治的世界:天地间,除了黄灰,看不到一点鲜艳。这黄灰,一直向前、向前、向前。道路两边挺立着电线杆,拉长影子。整个世界没有别的东西,车窗外的景色被浓缩成油画。突然,红白相间的路桩跃入眼帘,红与白,都甚为可爱。我陡然明白了——何以维吾尔族妇女喜爱穿绚丽的艾德莱斯绸!身处沙漠,周遭皆为姜黄灰土,再看到红绿蓝紫,会格外欣喜。

天渐渐黑下来,对面驰来的车,携带着可爱车灯,一闪而过!驶上窄土路后,一拐弯,便到了藏桂乡。耗费两小时的采访后,离开时,夜已深。一轮皓月下,整个村庄渐渐淡去。突然,车子颠了一下,一条东西方向的土路横过来,令我纳闷。司机吐尔洪用生硬汉语解释:这不是简单的土路,而是南疆铁路从喀什到和田段的路基。原来,要不了多久,火车就要从藏桂乡穿过。月色下,我回头再望,似乎,已有一辆黑黝黝的火车,穿过云层呼啸而来。

出了藏桂乡,往皮山方向驶去,道路像纠缠在树桩上的铁丝,窄而薄,车灯一会儿明亮,一会儿虚渺,像要将车内人甩到太空中去。此刻,已是北京时间深夜十二点,沙漠中除了一轮清凉的圆月,只剩眼前这条道路。世界被黑色抽空,到处是黑:黑连着黑,无边无际的黑,没完没了的黑,黑的内部又生出了黑。又向前驶出十几公里,突然,吭哧一下,车停住了。吐尔洪下车后,捣鼓了十几分钟,继续向前开。又驶出十几公里,车身晃荡了几下,彻底熄了火。原来,没油了。

吐尔洪站在车边打电话,语气焦急,不时用拳头捶打车盖。车厢内还有他的老婆帕提古丽。我们俩都想下去帮忙,可吐尔洪连连摆手,说“不用不用”,让我们好好坐着。然而,车厢内四处透风,令我们手脚发凉,鼻孔里喘出大团粗气,浑身打颤。

帕提古丽用半生不熟的汉语问我:冷?大衣?她想要脱了自己的大衣给我,被我连忙阻止。窗外的道路青白,月亮橙黄,月饼般挂在半空。我饿了。饥饿像一把爪子,用力拉扯着肠胃。而寒冷,将饿变得愈发狰狞。现在,只有车灯是暖的、亮的。时间一秒一秒过去。枯坐等待了半个多小时,还未见救援车到来。吐尔洪一直站在车外,仰着脖子,朝远处张望。他拒绝坐进车里,像要用这种受冻的方式,来缓解内心的愧疚。车厢内越来越冷,我们不得不靠跺脚、搓手取暖。终于,吐尔洪也钻进车厢,猛烈搓手。

突然我想:如果我会说维吾尔语该多好!现在,我们可以通过聊天来缓解恐慌。灵机一动,我掏出手机,放出了一曲新疆民歌。音符像魔力棒,让我们三个人陡然间,变得安静起来。虽无法顺畅交流,但我已强烈感受,他们为半路停车而充满内疚,这内疚让我感觉太沉重,几乎无法承受。

远处,突然闪出一束灯光,我们三个高兴地叫起来。吐尔洪猛地打开车门,跳了下去。可是,那车一点点开来,却根本没停,刷地一声,又开走了。我们又陷入懊丧中。

坐在身旁的帕提古丽突然叹了口气,喃喃低语道:胡大爷!我的心被揪了起来,感觉一股热流涌过。我知道,她是在召唤她的真主。我知道,她希望她的真主来帮助我。终于,救援车赶到,然而,却只有一辆。于是,我和帕提古丽坐了上去,而吐尔洪要等另一辆车给他带来油,才能启程。进入县城后,夜色浓黑,我根本没有看清小城的模样,只记得帕提古丽在有两排粗大白杨的地方下了车,而我,被稀里糊涂地拉到一个招待所。入住后,准备洗澡,还没收拾停当,突然间——停电了!我陷入一片漆黑,手足无措,感觉后脑勺的头发根,几乎全部竖起。

砰砰砰,惊骇中,服务员进来,手持蜡烛,恍如天使。原来,此地经常停电;原来,她们早有准备。就着烛光,站在窗边,眺望楼下黑魆魆的县城,感觉万分古怪:十字路口的红绿灯是黑的;每一户人家的窗户是黑的;高高的电视转播塔也是黑的。街道上没有一个行人,只有一辆车缓缓驶来,那车灯,却是亮的——那一抹微弱的亮光,让周遭全部的黑暗,都变得不再僵硬。迷迷糊糊爬上床,吹灭蜡烛,脑海里一直闪着那轮沙漠深处的月亮,以及那一抹古怪的亮光。第二天,坐上蹦蹦车,到达农民巴扎。这是我所见到的最简陋的巴扎:场子是个石子滩,毛驴车拥挤,人们买鞋子、买帽子、买镰刀、手握手聊天、碰鸡蛋、吃凉粉、吃羊杂碎……偌大巴扎,只我一个汉族人!我戴着鸭舌帽,挎着腰包,举着照相机,对着他们,咔嚓咔嚓。每当咔嚓声响起,我都抱歉地一笑:我用我的相机,冒犯了他们。我不断说着:“热合买提(谢谢)!”看到显示屏后,他们爆出大笑,互相用手指点着对方的额头。

我游走在巴扎海洋,不断地拍下那些微笑的面孔,同时,也向他们绽放出我的笑容。

我只有微笑。这是我唯一的底牌。我相信……直到现在,我依然相信,那些笑脸是真实而真诚的。

某种程度上,我很担心外地人怎么看新疆。事实上,这种焦虑经常让我陷入痛苦,甚至模糊了我和现实之间的关系。一觉醒来,我觉得自己不在东莞,反而迷迷糊糊以为,我还在乌鲁木齐五星路的屋子里。于是,新疆成了我的暗伤。我不愿在口头上轻易提及,也不愿在笔端轻易写起。当我试图用一种简洁、立体、素朴的语言,来阐述当代新疆的真实模样时,我感到,我那根曾被强烈刺激的神经,稍稍得到了些许平复;然而,另一种不安分的力量,又重新凝结。

写作之路是条虚弱之路,也是条魔术之路,它将在自我与真实世界间的辩证法中,获得某种小小的胜利。即便我已努力写下我的所思所想,然而,在这些词语和真实生活之间,我相信,依旧隔着层面纱。

然而,到底有一抹亮光,曾穿透过暗夜……

如果连这一点光都不复存在,一切都将陨灭。如果抬头看不到光,人将心如死灰。于是,我又在凌晨起床,急忙忙,在键盘上敲打下一个又一个词语,像用水桶,打捞起一点又一点残存于人间的温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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