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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穿雨靴的大姐

1.写在电子厂女卫生间墙壁上的那些话,不啻为词语炸弹。

2.昔日繁忙的电话亭现在已经被废弃。

3.脱下工装的男工和女工去逛街。

在珠三角的项圈上,一个个小小的电子厂是珠子,在暗夜里散发着幽光,但白天,炫彩消散,那些厂的模样看起来有些沉闷,不过是几幢方形楼房,几条阳台,一个破损的篮球场,一圈围墙,墙外是摆着小吃摊的百米长街而已。除开这些,电子厂是寂寞的、孤独的。电子厂处在城乡结合地带,与世隔绝,散发着封闭而古怪的味道。

电子厂是个不快乐的地方,对大多数在里面呆过的女孩子来讲。我也呆过,但并非完全不快乐。我去的那家小厂,靠组装电风扇、开水器、收腹运动机、洗脚盆等家电的机芯维持,我的身份是普工,在拉线旁,贴Pass纸。手指一遍遍滑过电子板上凸起的锡点后,将标明“合格”的小纸条贴下去,贴下去,直到指头变大、变薄、变亮,成了一颗一咬就碎的葡萄,而整个车间像个冷硬的干馒头。

从我所坐的凳子,穿过玻璃门,能看到一个女人在卫生间里洗拖把。问题不在于她的面部像烧饼,裤子像香肠,雨靴像铁钉,而在于——她能灵活地使用自己的胳膊、腿和脖颈。

她的身躯像流畅而灵活的焰火,而我却像是在蹲监狱。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从头至尾,大家都叫她大姐,我也不例外。

大姐个子不高,皮肤黧黑,骨骼和肌肉坚硬。干活时,从不戴口罩,不套围裙,不戴手套——只穿雨靴!

当她踩着雨靴咯吱咯吱走来时,她的眼睛在热切地搜寻一切污垢:别说拉线下的塑料、铁钉、弯钩、纸板,大塑料桶中的饭盒、茶梗、塑料袋,老板的窗台,窗台上的花盆边缘……她会一一清理,甚至连车间外的楼梯脏了,也忍不住替工业园的清洁工打扫了。

她对那些干活马虎的人很蔑视,知道他们扫下去一笤帚,会节约用力,而她总是蹲着、弓着、蜷着身子,将最不可能的死角,都扫荡一遍。

大姐不用穿工装,可她身上的那件毛衣,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别:豆青色,反复洗过多次,软塌塌失去筋骨,领口处荒乱如草滩,和下巴摩擦的地方起了毛球,有些黑。

大姐喜欢笑,一笑,脸上的皮就皱在一起,像核桃被砸开,甚至能听到咔嚓声。大姐就那么“咔嚓咔嚓”地笑着,浑身摇晃,眼里闪着控制不住的泪水。只见她一低头,手背一抹,继续“咔嚓咔嚓”。

车间外的拐角处架着张桌子,有台即热式开水器,簇拥着各式杯子:卡通画的瓷杯、带蓝圈图案的无把塑料杯、罐头瓶、粉色带把塑料杯……大姐用的,是装胡萝卜汁的玻璃瓶。但她根本没有喝水的习惯,总是到了渴极之时,牛饮般猛灌一通。大姐从不搽化妆品,连大宝SOD蜜、隆力奇蛇油膏都不擦,像放牧沙漠般,潦草地对待自己的面孔。

她才四十三,可那脸属于五十三、六十三……在大姐的身上,依旧能看出美的基本成分,但这一切,都匮乏水分而发黄而打蔫。大姐喜欢躲在卫生间里钩毛线活,累了,便从小窗口向下俯瞰,仔细观察楼下大门口的新闻。通常的情形是:在保安亭旁,堆放着拉杆箱、透明塑料大袋内的棉被、红色塑料水桶、蓝白格子的编织袋,以及肤色黝黑的女孩子们。她们的服饰越古怪,越能显现出她们的家乡距离这座南方小镇的远近。每次看到她们,大姐都加强了自己的幸运感。她在这家电子厂干的时间太长了,几乎和车间融合在一起,连老板,都敬她几分。

她还喜欢和上厕所的女工聊天,深入她们的情感现场,帮助她们进行选择和预测。

大姐毕竟是“大姐”,四十三岁的年龄,在这些十八九岁的女孩面前,有足够炫耀的资本。大姐的黄铜钩针每动作一次,便抛出一个判断:“别傻了”“要赶快”“他在骗人”……大姐是体贴的朋友,慈爱的母亲,出色的大夫,既高瞻远瞩,又四两拨千斤,能箭镞般射穿男人的表皮,将其内里的心脏、肠肚和肾肺,透视得分毫毕现。

这个“大姐”,可是真正贴心贴肺的大姐。

我向大姐发出邀请:“吃炒粉,三元!”她皱眉头:开玩笑?

我们奔下楼时,很多女孩子盯着我们看。大姐的脚上还蹬着雨靴,咯吱咯吱响,像踩在一千只小老鼠的脊背上。她并非真的那么老,不漂亮,可雨靴将她定格在某种庸常状态。

河粉果然三元,摆在路边手推车的大铁盆中,饭盒只有巴掌大,比正常的几乎缩小了一半。就是装满河粉,端在掌心时,也轻如羽毛。小桌旁有四个红色的塑料凳,坐着四个正在刨食的人,于是我们走开,靠在废水河的栏杆旁,一点点咀嚼起来。

夕阳下的河面与正午比,优美很多,虽然白色的餐盒、纸杯、塑料袋,团团凝聚在河道边,让我感到不安,让我感到一种错觉,仿佛这条河道的边缘是编织出来的。河道中央,却不见脏污,只在晕黄的光线中,形成一缕暗黑的宽带,静止不动。这是条根本不流动的河流。但是,这不是真相:河道边的那些白色物件,在缓慢移动,被一股底部的力量推搡着。岸上长着几棵绿树,叶片上沾满灰尘,显得有些厚,像假的,却开着团团紫花。

树下有张台球桌,两个男孩在挥杆:夹克衫,窄腿裤,金发。大姐停止了咀嚼——走来个高挑女孩,手机捏在掌心,正播放着叮咚歌声。只见她,蓬松长发,姜黄T恤,V字领口,黑短裙,高跟鞋,优雅干净。大姐紧紧地盯着女孩看,直到她走远,才重重地呼出口气。

“真像阿香。”阿香是大姐的女儿,十八岁,高中毕业后拒绝参加高考,准备下周来小镇打工。大姐是十八岁南下打工的,二十四岁回老家春节时遇到个陌生男人,一周后领了结婚证,一年后生下女儿,女儿两岁时,再次南下打工。一年后,在鞋厂门口看到手提编织袋、头发黏成片的丈夫。

于是,大姐在旧货市场买了张双人床。“听着,你要是再打我,就滚回去……”大姐还买了把新菜刀,举在手上。

男人说阿香很健康,很懂事,让她放心。她的眼里便起了一片雾。

男人去周围玻璃厂、方便面厂、橡胶厂打零工,最后在五金厂固定下来,干抛光打磨工。一干就是十几年。查出有肺结核后,被清除出厂。他找老板评理,话没说完,便被保安一边一个,架着胳膊,拽到大门口,丢了出去。

现在,大姐用胳膊肘抵着栏杆,慢吞吞地说:“旧的单人床,也要一百元哦……”这些钱都花在看得见的地方,看不见的,也要花。一桶菜籽油撑不到一个月就见了底,大米只能五斤五斤地买。有一次做饭,居然不够将电饭煲的底盖满,便奔出去买米,回来时,没想到塑料袋被划破,米粒撒了一路,气得她直捶自己脑袋。

大姐信誓旦旦:在女儿到来之前,一定要买个米箱。

这些语言让我心情黯淡。此前我抱怨别人把饭盒抛入河中,现在,某种古怪的疼痛推搡着我,居然,也把饭盒朝河里丢了下去!那饭盒像没有任何重量,轻飘飘滑行在空气中,落在河面后,成为墨色床单上的一朵白花。

第二天,厂里接到批韩国货,要在春节前赶出来,贴出招聘广告后,来了二十个人,一听说到下月二十号才发工资,当即走了十二个。留下来的都是新手,只能干些搬箱子、运货的粗活。面对电子板,还不如大姐熟悉。

我劝大姐来加班:“一点五倍工资哦!”她动了心,又犯了难:“我虽然天天看,还是不太会啊……”我拿起烙铁,让她坐在身旁——你只焊板子最上面偏左的两个点就行。下面和上面相反,位置偏右,但还是那两个点。她睁着眼睛点头时,我觉得那眼里的火堆并没有被点燃。果然,她被那些亮晶晶的锡点弄得像走迷宫,该焊的没焊,不该焊的却焊了,或者干脆,将线头焊错了方向。我不断纠正她的错误,希望她能赶快合格起来。

我陡然发现了一个秘密:大姐为何不肯脱下雨靴!

——唯有雨靴生出的咯吱咯吱声,才是她独有,才是她在这个电子厂的生存资本。当她踩着雨靴拽着拖车里的两箱子清水,水里荡漾着长一米的大拖把时,整个人都洋溢着劳动者的风采。她那挺拔的大腿和臀部,依旧有着年轻人的底蕴。然而,当雨靴不再咯吱,变得静止时,大姐像颗被锈住的螺丝,举步维艰。

大姐面对那块绿光莹莹的电子板,如面对四面有埋伏的沼泽地,她举起烙铁时瞪大眼睛,费力寻找,像一只久不下山的老虎面对荒漠,犹豫地不知抬起哪只爪子。她拿惯拖把的手掌已适应了木杆的僵硬粗壮,而烙铁那么细,不能使蛮力,轻轻地烫一下,再烫一下,就将蓝线焊接到凸起的锡点上。可她将烙铁对下去后,直到锡从银白变成灰黑,才提起来。

晚了那么两三秒!别说让锡点撑出裙子状,那里简直是竖立起一间茅草屋,东倒西歪,铁青黑灰。

她正蛮干时,听到身旁有人喘息,一抬头,吓了一哆嗦:是老板!

老板从车间穿过,看到大姐笨手笨脚,忍不住停下来,轻声说:“先点一下,等锡熔化了再加线,停一会,凝住就行……”

这家电子厂的老板,完全迥异于大肚腩、金戒指形象,他中等个、银框眼镜、瘦、鼻正口方,好学生一路到底,直至博士毕业,在北方某大学任教,后受下海潮蛊惑,脱离大部队,单打独斗开厂,十年沧桑,日夜操劳,维持着这个厂。似乎任何一场贸易风雨、货币潮流,都能将这个厂毁于一旦,而它居然依旧飘摇于商海中。老板平时金科玉律,难得对员工说一句话,现在面对大姐,一口气,说了四句!望着老板离去的背影,大姐僵在凳子上——骑虎难下!如果再不加班,简直没法做人喽。

大姐必须要加班!蜷缩在雨靴中的每一个脚趾都动了起来,轻微地扯拽着大姐的心脏。大姐甚至有些迷惑:如此地受到关注,既让她很受用,又让她很难受。她笨重地坐回凳子,举起烙铁,烫下去……即便大姐烫出的锡点是全世界最丑陋的,拉长也看不见。春节是最后号角,交不了货,这个年可不好过。

大姐准备先回家做饭,再返回厂里来加班。我劝她给男人打个电话,让他吃泡面,可大姐一摆手,严肃地说:“不行不行,他要吃炒菜的。”

“他不挣钱,还要吃炒菜?!”我尖叫。大姐有些扭捏:“以前,他也是拿钱回家的……”我惊愕地发现,那个屡遭大姐诅咒的死鬼,似乎并不那么可恶。

在像大姐这样的女人体内,有着某种深刻的惰性,这惰性既带给她妥协,又带给她安稳。于是,下班后,大姐给她的死鬼去炒菜。

晚上八点一到,车间里的灯全部打开,整个空间变得格外敞亮,人置身其中,像玻璃笼子里的小兽。拉线还是白天的那条;凳子也是白天的那个;身旁干活的人,也没有换;甚至连拉长的训斥、主管的身影……都没有变。

唯一改变的,只是我们的心情:一点五倍工资!咕咕、嗤嗤、噜噜、哒哒、滴滴……车间是只共鸣箱,将所有的声音反弹到墙壁,再转回到耳膜。我仔细分辨……没有,没有咯吱咯吱声,没有雨靴踩到地面上移动的声音,没有大姐的声音……直到眼皮重了,手指钝了,小腿僵了,还是没有听到那熟悉的声音。整整三个小时过去了,大姐没有推门而入,坐到我身旁,拿起烙铁,对准锡点,低下头去……当白炽灯变黑,人流退潮,时间瓦解,电子板瘫痪,大姐,还是没有出现。

“哈哈……哈哈哈……”第二天,刚推开玻璃门,我就听到大姐笑。难道昨晚,大姐转运,遇到阔老乡,给了她一笔巨款,让她轻易放弃加班?

然而,等我看到那张脸时,不觉愣怔。

毫无疑问,这个女人昨夜遭到了毒打:左眼淤血,像套了个黑框,右颊挂着血痕,上嘴唇裂开……而她,笑得还那么爽……那笑声和她的残缺面部完全分离,趋向两个极端,笑声像燃烧在半空中的火焰,夸大了受伤的程度,让整个面部愈发怪诞。

显然,她在变本加厉地伤害自己——在他人施暴后。“死鬼干的!”不用我问,她就坦白。我松了口气……至少不是飞车党、拍头党。他们下起手来,肯定比她老公要狠一万倍。“死鬼更惨!现在,还躺着起不来呢……”

昨晚,在“加班”这轮阳光的笼罩下,大姐的身心都沐浴在温水中,看什么都特别舒服,格外顺眼。无论是水果摊、小吃店、杂货铺……甚至,那个彩票点。四方的小桌上,贴着画满横道竖道的图标;满地的纸片上,写满阿拉伯数字;那人来人往、生机勃勃的场面,在大姐看来,像美味菜肴,顿时令她口舌生津,直咽唾沫。大姐一步步走向彩票摊,脑海中并非没有掠过一点五倍的加班费,水桶里的拖把,裙子般的锡点……然而,她其实一直都在想那个问题:女儿来了后怎么办?

如果有钱,什么都好办。大姐在裤兜里摸索那张五十元钞票时,在飞快换算——少吃十顿快餐!一堆肉!几捆菜!大姐的嘴里吸着凉气,凝固在桌前,犹豫着,很久都没有将纸片递出去。那个卖彩票的,咧着大嘴:“啊哈,要是中奖了呢?你想想看,要是中奖了呢!”于是,大姐咬着下唇,朝前一举,将希望递了出去。时间在那个瞬间变得静止而光滑,小街的黄昏像蒙了层粉色玻璃糖纸,格外温馨、柔软。

就在她买彩票的当儿,她那死鬼男人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想到女儿要来,便下了地,借了邻居的电动自行车,到工业园门口拉客,到天黑时,收入四十,还车时给了邻居十块,将三十块递给刚进家的老婆。大姐拿到那三张软塌塌的钞票时,陡然间,像被鬼搡了一把,冲口而出:“我刚才买马,输掉了五十元啊……”

“五十!”男人跳了起来。看到她真的点头,男人控制不住自己的拳头,直直地飞出去,随后,便开了花。可那拳头并没有唤醒大姐的愧疚,反而让她蓦然想起,当初生下女儿,这个死鬼男人总是不回家,将尿布、奶瓶、婴儿……通通丢给她,让她以泪洗面,落下一身病。于是,在她的体内,汇聚起一团狂暴的怒火,让她即刻进入战斗。她也挥起拳头,甩了出去……大姐虽精瘦,肚里也没多少油水,但长年劳作,她的手腕是有劲的;而那死鬼男人,本来就孱弱,加上得病和饥饿,傍晚又骑了几趟自行车,居然在打斗中敌不过她。她和他,完全颠倒——她,充满英雄气概,愈战愈勇;他,节节败退,慌不择路。他们的家,完全被毁——充满各式杂物、各类碎片、各种响声……最终,他如纪念碑,轰然倒地。而她看着他在地上挣扎,居然仰起头,哈哈大笑,将嘴唇又扯开几道血口子。

她将男人拖上床,拿来凉毛巾,擦净脸,又开始收拾屋里的残骸,扫地拖地,淘米炒菜。

——不管怎样,他都是要吃炒菜的。

——不管怎样,她都是要给他炒菜的。

现在,大姐一边讲述昨夜战斗,一边“咔嚓咔嚓”笑,前仰后合。大姐脸上的皱纹、淤青、血痕,像动物园里豢养的野兽,奔窜出来,既狰狞,又悲伤,几近惨不忍睹。“我自己挣的钱,想怎么花,他管不着!”她辩解道。她说她买马也有赢的时候。每次输了,她都发誓赌咒,说再不买了,可总忍不住。“万一呢,万一呢……”她的表情,像常年监禁在地牢,相信阳光即将照到自己头顶的囚徒。若把这个“万一”摘掉,她眼前,便只剩一片漆黑。

手机炸响,接通后,大姐嗯嗯啊啊半天。

原来,死鬼男人已起床,到老乡介绍的装修公司去打杂。一天一百块。男人赶着要向老婆汇报,既有通知她的意味,又像在显示,自己并非一无是处、可有可无的货色。

“嗯,这个死鬼……”关闭电话,大姐粗糙的脸上凸显出两团红云,陡然间,蹦出句没有前奏的话,“他要是考上大学,就不会娶我了……”大姐只读到小学四年级,一听说对方是高中生,便动了嫁的念头,甚至没有好好考察那人的家境、能力和性情。只因“高中生”,她便武断地信任,匆匆忙忙,将自己的一生托付出去。

大姐郑重道:“周末来我家吃饭!”我被这邀请弄得万分诧异:昨晚才损失了五十元,哪有闲钱?“我让阿香从老家带腊肉来,正宗得很!”我吞吞吐吐:那你……真的不加班了?

大姐说出自己的盘算:焊锡的活,她干着费劲,不如把工业园的卫生也承包下来,每天中午和傍晚,打扫完车间卫生后,再下楼搞园区卫生。

“行吗?”我瞪着她,“老板答应吗?”“嗨,老板也有崽啊。”

阿香到。高挑个,唇油闪烁,指甲宝蓝,金色长发垂挂腰间,窄腿裤,短袖圆领衬衫紧绷,乳房凸显。阿香像个琳琅满目的杂货店,而大姐,像个锈迹斑斑的铁皮房。但是,她们的某个动作、某个眼神、某个姿态,却又古怪地相像。阿香更沉默——当大姐喋喋不休时,她不开腔,只把下颚从这一侧移到那一侧。

大姐拿得出手的礼物,就是请女儿洗个头。她进进出出,找盆子,拎桶子,让女儿低头,用沾满泡沫的手指,轻轻搓揉。某个片刻,大姐真认为自己找到了当母亲的感觉,但这种由亲密接触所焕发出的甜美感,并未持续多久,母女俩便在探讨出路时,陷入分歧。女儿懒散地坐在凳子上,咬着手指上的倒刺,用高跟鞋后跟轻晃凳子,无精打采。

这情形让大姐深感难堪:女儿变了!阿香读高一时,曾到东莞来读书,但只能上私立学校(因无本地户口),一学期的学费就两千多,还要交校服费、补习费……吓得她又把女儿送回老家。过去的这两年半时间,大姐完全不晓得,女儿如何从一个普通女孩变成炫目少女的。大姐试图用锯齿状的爪子将女儿罩住,指点给她一条明路:进电子厂,当普工,干到主管,找个老乡,结婚生子……但女儿一扭头,淡定地说:不!于是,大姐批评女儿不像自己能吃苦。女儿反唇相讥:你要我把你吃过的苦再尝一遍才心安?

一种“砰”的声音,在大姐心中卷成漩涡,越卷越大,轰然作响。忍住颤抖,小心地和女儿保持距离——你到底,想干什么!

女儿:学网页制作……母亲:那会网恋,离家出走,私奔……女儿:到酒店当服务员……母亲:去那里的都是坏女人,回老家都不让祭祖!

女儿:去商业大厦卖服装,底薪九百,加提成,一个月能拿一千五,将来可以自己开店……母亲:成天挂笑侍候人,老了怎么办!两个人喘着气,像两头饿极了的母狮,鼻孔里的火能把眼里看到的一切都点燃,能把厂房、电子板、木凳、风扇……都燃起来。一场格斗在那时爆发!没人发出什么信号,可是,两个人同时出了手——是女儿无法忍受母亲的抱怨,还是母亲无法忍受女儿的叛逆?只见母女俩弯腰低头,双臂撕扯着对方,扭成一团——像摔跤:

肌肉贴着肌肉,胯骨抵着胯骨,一会儿向前,一会儿退后,撕来扯去间,夹杂着咒骂和尖叫……这场景既令人不安,又让人心酸。谁都不愿去拉架,认定她俩并非真的要揍对方,不过是场游戏,只是尺度有些大,有些歇斯底里,但其本质,还是游戏。

这幅画面让我发毛,动弹不得,身上所有的细胞都凋零,只剩下一把光秃秃的骨头。古怪的难堪袭来,让我的脸变得滚烫,好像我既是母亲,又是女儿,好像我同时是她们两个,有两种力在同时撕扯我的心尖。女人不该这样滑稽、野蛮、凶残……她们应衣着整洁,头发蓬松,弹琴诵诗……摔跤进行了十分钟,局势有了变化,阿香渐渐占了上风,然而,她衬衫上的两颗纽扣脱了线,令胸脯豁然敞开……而她,浑然不觉。我从窒息中醒来,在自己包里拽出件T恤,用力丢过去:快穿上!人群大笑。阿香一低头,松开手,拽着衣衫,快步跑进卫生间。大姐因丧失扯拽之物,噗通一声,瘫倒在地上。

一声声尖利的嚎啕传来,是刀刃刮在瓷片上的那种声音,所有的人都在这种声音中变得哆哆嗦嗦,大家简直不是用耳朵在听,而是用鼻子,用额头,用后脑勺,在接受一次次刀割。这并非那种正常人遇到困难时发出的求救声,这声音里包含着更多古怪而疯癫的气息。

这气息,正是女儿从母亲那里遗传来的。

大姐盘踞在地上,猛然间,从脚上拔下雨靴,石块般,丢了出去!

她几乎是在咆哮:“别哭了!再哭,就不是你妈养的!”卫生间安静了下来。整个车间安静极了。有些胆小的人,慢慢朝自己的座位上蹭。人们总是这样,看到不妙的结果后,悄悄散开。我走了过去,将跌落在门板下的雨靴捡起,送还给大姐。我终于看到,大姐的脚没穿袜子,脚形像月亮,纤细柔弱,蜡白透明。

阿香打开门,头发已捋顺,面部也趋于平静,既不悲伤,也不委屈,像刚刚行完加冕礼。她走过母亲身旁时,丢下句“你不用去找我”,大踏步,走到门口,扬长而去。

她的背影看起来帅极了,披散的长发,刚好遮住脖颈处被指甲抓破的伤口。

有那么一种人,他们身上有一种品质,使他们有别于一般更加普通的人,这种人与外界可以建立起更直接和重大的联系,阿香,就是这种人。从她的出现,到她的离去,不过两小时,却足以让车间里所有的人都记住她。

离开电子厂后,阿香再也没有出现过,她将自己完全隐匿于人海,而大姐,并不为女儿担忧,她知道女儿不想麻烦她,免得她把拮据的日子弄得更糟。

女儿已懂事,可以到外面去闯。大姐自己,就是十八岁离家的。

于是,天空、围墙、厂房和垃圾,都和往日一模一样,大姐看到它们时,目光安稳而淡定,她大弧度地抛出扫帚,像抛出一张细密柔韧的网。

站在卫生间的窗户旁,我俯瞰楼下正在清扫的大姐。我从来不知道,扫地也能这么好看。那扫帚不像被胳膊扬起,而像自己弹跃而起,随着韵律,一步步向前,抑扬有致,刚柔相济,到了拐弯处,扫帚头顺势一转,画出圆满的半圆,既不拖泥带水,也不将气力有丝毫浪费,宛如书法家在写草书,一气呵成。

那双雨靴一直伴随着大姐:黑色、圆头、咯吱咯吱,像两枚铁钉,将她牢牢定在大地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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