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迷茫的荒原,唯有他的心在飞扬跋扈。面对绝望,他顽强地撑起最后的那爿心灵的天空!
有人告诫他:到了这地方,别想逃出去。在那地方,只看着走得进来,而没看见过有人能走得出去的!
渺无边际的荒漠之上行走,往往只与他默默偕行着,除了不离不弃的孤狼。那就是死神!
那年,临冬将到,他驾着一辆轱轳车,到荒原边上捡马粪。不谨走荒原深处。差点、迷路。幸好那天的天气好,视野宽,最后他走了出来。
他能从那荒漠中走出来,好像得助于同在荒原的孤狼!
说来你可能不相信。
那同在荒原上游逛的、好像也失散了的孤狼,在远远地伴随着一驾吱呀作响的正在荒原上艰难行走的轱轳车,车上正载着捡来的驼屎、和马粪(那可是他、从荒原深处四处捡来的宝贝。那是整个冬天里取暖的宝贝),驾车的正就是他!
开始的时候,他还真的很害怕,防备着,想着要设法将它赶跑。因为听说,游荡于荒原上的狼是很凶的。况且又是一只正在绝处的孤狼!
但也怕、怕惊动了它,反而要逼它,狗急也要跳墙呢!
意外的是,好长的一段路程,它既不向他发起攻击,也并不想过要离开他。就那么老远与他同行。既不离、也不弃,保持一段距离。大老远地悄悄地尾随着他,亦步亦趋地,好像是因为孤独;也好像是、要随着他走出绝望的沙漠。
与狼同行,简直不可思议,却是真的!那是他的亲身所经历。那只孤狼,一直与他相随,走出沙漠。但最后,不知道是那只识途之狼将他带出。还是他,伴着那只狼走出荒无边际的沙漠。
而那只狼,即离他驻地不远处,它才背身离去,临别,只听它深沉的一声仰天长嗥!
那声沉闷地,却也是悠长的嗥叫,好像是向他道别。令他不禁地心里一阵深沉的振撼;突然感受得到、一种对生命的敬畏,醒悟的感激、自心底不禁油然而生。那是在一开迷茫无际地极限的荒漠,毫无生命的迹象,连一滴水也找不到,一点绿色也没有!在荒漠那边,据说,往北就是死亡之地;再往北,过一个狭隘的山口就是苏蒙。而他、面前却是一望无际的,是寸草不生的一望无际的沙漠!从没听说过有谁真的能从那走得出去。他也偶尔遇见过曾经的生命,生命的痕迹。
就是那只孤狼。和几具白白的骨架!大的、像是马,说不定还是沙漠之舟的骆驼;小的、像是狗,难说就不是狼。
就是那一次他驾着小马车到远处捡马粪,壮着胆子进了沙漠,无意间看见隐没在沙丘里的一个白骨。出于好奇,他漫不经心地用捡粪的铁叉轻轻拨开隐没的沙土;本以为又是只狼的头颅,很意外,裸露而出的、却是一个骷髅!分明就是人的头骨!
好不要叫他、毛骨耸然,心里不禁一愕!
——你是怎么跑到这儿来的?你该不会与我,是曾经的难友?你我这样倥偬相遇于此,是缘份?还是你想以头骸告诫我?
他忍不住轻声问。你是为了自由铤而走险,就这样无辜地走进了自由的梦乡?
还是迷途亡于归?该不会是、在生命的极限处,迷迷湖湖地成了群狼的晚餐?被群狼撕掰着、身首异处,是被狼将你带了回来,而真的回来的,就只是你这,已被支离了的头骨!你真是被狼拖回到了这里?它知道你就是这儿的宿主?这就是自由的代价?
现在你自由了!终于得到了你所追求的。也得到了你所逃避的。尽管早已是身首异处。但此时的灵魂、已超越于罪与恶!
你自由了。
正就是那只孤零零于荒漠上的头颅让他兀地惊醒,连忙回头!
后来让他回想,心中颇有后怕。但也随之,另一种思索浮上心头。
好像也正是他见到的那具被残酷的岁月支离了的骷髅在惊示着他,再往前一步、怕是有去无回了!
像是那只正在荒原深处溜达着的孤狼,在荒无人烟的地方,俩个孤魂,为生命的感召所引导,唤醒他沉寂灵魂深处的求生之渴望。
原以为,那只孤狼在虎视眈眈地,正等着他来充当它的午餐呢!
但后来又像是它,将他带出了荒原。
也是幸好,那天天气好,好像是神祈在默默地助他,他留下的车痕还隐约可寻。就是循着车辙走出来。
有次,场里放映电影,“红色娘子军”,那是发生在故乡的故事。
于背景上看见那清秀修长的椰子树的那一刻,心中不禁暗暗地、只想哭。
当听到吴青华那一句澎湃激昂的
——‘打不死的吴青华、我还活在人间’
时,他这才,情不自禁地、泪流满面!
在茫茫的荒漠之上,他突然有种朦胧的、要回家的潜意识在召唤似的。
他突然发觉、不,是觉醒,他暗地里发誓,默默告诫自己:我不能死!要死也不能死在这个地方。我不想死。还远不到那个地方。我要出去。哪怕只是看一眼椰子树,我也要回到姐姐面前!
他此时无论如何都必须活下去,承受苦难,为了见证。尽管前面一片迷茫,但他相信,因为他还年少,应该能看到的世间还漫长。一种朦胧的侥幸中的希冀,将他的心灵支撑,在那万劫而幸存者来说,总得有些什么期待在前面,用来耐心的盼望。于慢慢地变老中,慢慢地熬,耐心地捱,或许总有一天,失去一切还会有时机回来。
那地方都是关押着毫无悔改的重刑犯的地方。不是杀人犯,也是敌伪高官,要不是死缓,也是无期,至少也二十年,或以上的。他也在其中,一个孩子!
他莫明其妙地、糊糊涂涂的,为了几个包子。
但其中、却也有的是学问高深的人。也就在那,他偶尔遇上了一位影响他一生的老人,也是个重刑犯。是战犯。却正巧是、他们是同乡!同是海南人!他是海南万宁的。性蔡。
因为是同乡,他试探着以海南话问候。尽管离家万里,背井多年,唯是乡音未改!
异地他乡,多年荒废的乡音让俩人闻声失禁,不禁相对默默泪流满面!仿佛他同时重归故里。但终究已是乡音久讳,一时反而感到陌生,一开口,显得佶屈聱牙!
他原是归国读书的华侨学生,是国难当头、投笔从戎,成了黄埔军校某分校的战时速成班学生。由于前线吃紧,为赴国难,应招入伍,在杜聿明麾下当一名见习排长,入缅对日作战时当翻释参谋。后来他们走进无人的原始森林深处,他可是吃过死人肉的!那种艰苦卓绝的经历让他成了个顽强的军人!在绝望中寻求最后的一点微薄的希望,最后还是走出恐惧的原始森林,回到陪都重庆。他的肩章也从一颗金星变成三颗。他打过日本人。也打过中国人。在淮海战役中与共产党交锋,却一连败退,跟他的最高长官杜聿明一起被俘,那时他已是一位上校参谋。成了战犯。被叛二十年。开释后他也并不回去。他没有家人(终生未娶),没地可去,无家可归;也了无牵挂,所以,他也只好留在了那里,算是留场就业。他不知从多少死人的身上爬过,日本人的,也有中国人的;他并不死在日本人手里,最后却就是爬不过,抛生于荒漠深处!
爬不过那一个中国人设下来的坎!
中国人历来对中国人总是手不留情。心狠手辣!无不令人发指。文革只是个缩影而已。那也只是请君入釜!
或许也就是如此,落魄于异地他乡的俩个孤男鳏夫,倒像是裸露于荒野上寒风里的两只刺猥,为了相互取暖而想相聚一起,那是浑身紧裹着的刺,让俩人既是离不了、也靠难近!
由于是同乡,俩人也就有了说不尽的话!有外人在时,俩人不敢讲海南话(那是狱规所不允,罹罪之人时时不得张口别人听不懂的话),只有无人时,他们在荒漠深处找回了乡音,俩人的家乡话成了他们最为贴心的交流。各诉阅历,互抒情怀,对人生感慨不已。那善意的老者听说他是怎么到那地方的后,悄悄告诫他:到了这等地方,千万别想逃出去!让你走你也走不出,这一片绝望无边的戈壁滩!通往外面的只有路一条,况且是条风沙路,只有带路者才看得见。还要穿越那浩瀚的戈壁滩大沙漠,就是乘车也得一天,没人带路是走不出去的。
再说了,既然你能有勇气去面对死!怎地就不能有勇气来面对生?
其实人生最容易得到的就是死!那是生命的终点。谁都逃不过。何必太匆匆?再是面对绝望,就要看见希望!别人要你死,你非得要活!活着!好好地活着!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在!记住,留得青山、何愁无柴?
自那以后,他也就放弃了所有的绝望,只能是:逆来顺受、屈辱求生。但就是在那,他也才有时机学了不少东西。读了些书。但也只能是些‘毛选’什么的。借几本‘毛选’,老人讲了很多历史。还悄悄与他讲古诗,那同乡还给他一套唐诗宋词之类的(那时说是不属抄禁,也并不赞成)。那进正是青黄不接的时代,孤独中的异乡南冠客,凄孤里落拓的灵魂,那些害人伤感的诗词,让他兀地里寻找到了落拓灵魂的归宿,从中也意外地得到了一点古朴的安抚。也借此消磨那沉闷无边的岁月。
时不时的,对着无边的戈壁滩,那沙漠落日,他总忘怀不得那首
枯藤老树昏鸦,荒漠落拓无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人在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