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在剧院当工人的“造反派”,每逢他值夜班的时候,为了自己不打瞌睡,总要叫起来几个“牛鬼蛇神”站在大厅里训斥,一训就是几个小时。训斥的内容无非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敌人不投降就让他灭亡”、“谁反对毛主席就砸烂谁的狗头”之类,并不涉及什么实质问题。他觉得曹禺老师是院长,是头号罪犯,每次都要叫起来。曹禺老师一直患有严重的神经衰弱症,不吃大量的安眠药是睡不着觉的。常常是曹禺老师刚刚吃了安眠药,就被工人“造反派”从被窝里叫起来,这时药性正好发作了,两条腿如同踩在棉花上,站也站不住,不得不向着墙边靠。于是,工人“造反派”一拍桌子,大声喊着:“曹禺,你干什么呢?你敢不老实!”曹禺老师一害怕,又赶快站直了。然而,要不了多久,曹禺老师又支持不住了,工人“造反派”就再拍桌子,再吼。如此反反复复,一直要搞到天亮才为止。有一次,曹禺老师实在是受不住了,就讨好工人“造反派”说:“没想到您这嗓门儿真好,这么有中气,应该早就让您当个演员,可我过去太官僚主义了,不认识您,委屈您当了这么多年的工人。”没想到对方根本不听这一套,反而罚他弯着腰站了一个小时。在那活受罪的许多个夜里,曹禺老师始终处于一种惊惊吓吓,昏昏迷迷,精神高度紧张又高度沮丧的状态。
然而,更能摧残曹禺老师精神的是他见到的、听到的那些关于他在戏剧创作上的种种“罪行”。
在那种“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日子里,“造反派”把世界上最肮脏、最龌龊的污水泼向了这位中国新文化运动的开拓者,中国现代话剧奠基者和戏剧大师。
这里,我们不妨抄录一篇当时北京师范学院革命委员会主办的刊物《文艺革命》上所发表的文章。
《打倒反动作家曹禺》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洪流汹涌澎湃,滚滚向前,涤荡着旧社会遗留下来的污泥浊水。
长期盘踞在文艺界的大大小小的牛鬼蛇神,国民党的残渣余孽,一个个被冲刷了出来。广大革命群众撕下了披在老舍身上的画皮,现在又把反动作家曹禺送上了历史的审判台,这是毛泽东思想的伟大胜利,是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伟大胜利!
曹禺是什么东西?
早在三十年代就抛出了《雷雨》、《日出》等大毒草,极力宣扬阶级调和、阶级投降,鼓吹资产阶级人性论,大肆诬蔑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工人运动——他是一个老反革命。
抗战期间,曹禺又炮制过大毒草《全民总动员》、《蜕变》,吹捧蒋该死“德高望重”,“廉洁奉公”——他是一只蒋家门楼的叭儿狗。
抗战胜利以后,曹禺炮制过大毒草《桥》,把美帝所豢养的“奴才”美化为能救中国的优秀分子,向美帝献媚取宠。后来又投入美帝的怀抱,进行反苏反共反人民的罪恶活动——他是崇美、亲美的洋奴。
解放以后,他又炮制了《明朗的天》、《胆剑篇》等大毒草,疯狂地反党反社会主义。尤其是《胆剑篇》恶毒已极,它攻击以毛主席为首的党中央和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为右倾机会主义分子鸣不平,猖狂地叫喊,“要揭地掀天,将今日的乾坤倒翻!”反革命气焰何等嚣张!为蒋该死反攻大陆呼风唤雨,为中国赫鲁晓夫复辟资本主义制造反革命舆论——他是刘、邓黑司令部的御用文人。总之,曹禺从三十年代到六十年代,一直利用戏剧进行媚蒋亲美、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的罪恶活动,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反共老手,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三开”人物,一句话,曹禺就是无产阶级专政的死敌。
有恶必除,有毒必肃。反动作家曹禺罪大恶极,罄竹难书,现在是我们彻底清算他的时候了!无产阶级革命派的战友们,让我们乘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全面胜利的东风,奋勇前进,把反动作家曹禺打倒、批臭。
打倒反动作家曹禺!
彻底肃清曹禺的流毒!
正是在这种形势下,曹禺老师本来就虚弱多病的身体一下子垮掉了,不得不住进了协和医院。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始终似睡非睡,神志不清,但是又做起了一个一个的噩梦。他在梦幻之中,梦见了许多许多可怕的事情,仿佛觉得自己的生命就将这样悲惨地结束了。
四不久以后,在香港的报纸上刊出一条引人注目的消息:
“中国莎士比亚在看大门”。
曹禺老师大病以后出了院,大约是由于身体太虚弱的原因,没有再被关进“牛棚”,而是放在首都剧场大门口看传达室。每天专管分发报纸、信件和来客办理登记手续,同时也要负责打扫楼前的院子。应该说,这是一种最轻的劳动改造,老师非常满意,干得积极、认真、负责。
由于整天看传达室与剧院的同事们有所接触,人们也就直接的、间接的在暗中对曹禺老师表示了某种同情。
一天,他的三女儿万方和四女儿万欢来到剧院办事,一位烧锅炉的工人老王,正在院子里运煤,突然悄悄地把她们叫到一个没有人的角落里。
万方和万欢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心里有些紧张。
老王压低了声音说:“你爸爸是个好人。”万方一愣,和万欢对视了一下。老王又说:“你爸爸不能总是这么惨。”
这时,万方和万欢才懂得了什么意思,赶快点着头。可是,老王再没有说什么就赶快去铲煤了,万方拉了万欢也赶快走了,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虽然就是这样普普通通的、简简单单的两句话,当万方和万欢回家讲给曹禺老师听的时候,老师却感觉得到了莫大的安慰,莫大的鼓舞,激动得难以自制。
后来,由于日本话剧团要来首都剧场演出,怕被外宾们发现给国内外阶级敌人提供“反面宣传”的材料,又把曹禺老师转移到史家胡同五十六号人艺宿舍去看传达室。
曹禺老师来到史家胡同五十六号传达室以后,又增加了传呼电话和清理垃圾道、倒垃圾的任务。他照样干得很投入,很卖力气。因为他并不熟悉这里的情况,更不知道什么人住在什么地方,为了传呼一个电话常常要拿着一个铁皮喇叭筒,用力地向着整栋楼上的窗户喊着——“某某某电话!某某某快来接电话!”一连要喊几遍、十几遍,直到对方听到、答应为止。而且,一天不知道要传呼多少次这样的电话。虽然已经到了秋季,他仍然穿着一件背心,跑前跑后,累得满头大汗。大约一个人长期精神上受到折磨,突然改变为参加体力劳动,心境是会暂时开朗起来的。
一天,曹禺老师在清晨走出宿舍大门扫地的时候,偶然发现胡同里一个小胡同的拐角处站着一个妇女,不知道是在于什么。
起初他并没有往心里去,可是那个妇女第二天又来了,还是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等到第三天、第四天那个妇女都是站在那里,而且,眼睛好像一直朝着这边看。
第五天的时候,曹禺老师实在忍不住了。他在扫地当中放慢了节奏,注意地向那个妇女看去,不得了,那个妇女竟然是在眼睁睁地注视着自己。由乇天刚蒙蒙亮,距离也比较远,又加上自己的一双近视眼,所以还是没有看清楚对方到底是谁。
就这样,一天过去了,又一天过去了,那个妇女如同钟表一样准时地站在胡同里小胡同的拐角处,目不转睛地看着曹禺老师。
又是一天的清晨,曹禺老师经过思想斗争下决心要弄明白个究竟。他故意提前拿着扫帚向胡同深处多走了几步,那时那个妇女还没有来。他一边慢慢扫着地,一边等着对方的出现。
果然,在片刻之后那个妇女又走来了,而且又站住不动了。一曹禺老师赶忙再向前跨了一大步,一眼就看清楚了,此人是郑秀,是自己的前妻郑秀,也就是大女儿万黛和二女儿万昭的母亲。
郑秀的出现对曹禺老师来说,太出乎意料了,也太难能可贵了。
他们早在一九五。年就离了婚,但是毕竟曾经夫妻过一场,而且有了两个可爱的孩子。“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郑秀一直通过打听着老师的消息,当她知道来到剧院宿舍看传达室的消息以后,便想来偷偷地见上一面。甚至,她觉得此时此刻自己应该出现在前夫的面前,如果被对方发现,那也许会感到是一种多多少少的安慰和支持。而曹禺老师的心里却想到,是因为自己拖累了那么多的人,其中包括郑秀,特别是想起郑秀也被株连抄家,并且为了保护自己把早年的一些书信和文稿统统烧掉,一种感激之情便油然而生。
曹禺老师非常想走过去说上几句话,可是没有迈开脚步,那是为了不给对方再增加本不该有的麻烦;郑秀何尝不想走过去说上几句话,同样没有迈开脚步,也是为了不给对方增加莫须有的“罪状”。他们就这样默默地对视了片刻,表面上看谁都没有任何特别的表情。然后,曹禺老师急转身向回扫起地来,而且很快就走进了宿舍的大门;郑秀也轻轻地叹上一口气,转身走进了小胡同,很快便消失掉了。
从此以后,郑秀再也没有来看过曹禺老师,而曹禺老师再也没有想到过郑秀会来看他。然而,深深的水,静静地流。他们的心是相通的,谁都无法把这样两颗悲苦而又善良的心分开。这样一次在法西斯式的统治下的无言的看望,是那样的美好,那样的珍贵,那样的令人难忘,就如同一束黑暗中的火光,一束永远也扑不灭的火光。
五早在一九三七年,当时国内一个相当权威的“文艺奖金审查委员会”,对于《日出》的作者曹禺老师,就有着这样至高的评价——“他由我们这腐烂的社会里塑造出那么些有血有肉的人物,责贬继之以抚爱,真像我们这时代突然来了一位摄魂者。
在题材的选择,剧情的支配,以及背景的运用上,都显示着他浩大的气魄。
这一切都因为他是一位自觉的艺术者,不尚热闹,却精于调遣,能够透视舞台效果。”
早在一九三六年,一本英文月刊《天下》上,不但把《雷雨》全部刊登出来,还把曹禺老师比喻为“刚刚升起的一颗新星”。
可以毫不犹豫地说,曹禺老师是一个世界级的戏剧大师。他对中国戏剧的贡献是空前的,历史性的,别人无法相比拟的。他的代表作品已经成为中国现代戏剧文学的经典,这不仅标志着中国话剧文学的成熟,也显示着其作者是二十世纪世界话剧发展潮流在中国的杰出代表。他不仅是属于中国的,也是属于世界的。也许,这一切都表现在那睿智、严谨、深刻、热情的戏剧审美主张里。
他说——人心不同,各如其面。有多少人就有多少不同的身世、心理,不同的精神面貌,我们要放开眼界看到更多人的心灵。要不怕艰难,探索他们的灵魂深处,是高贵的还是龌龊的?亲爱的作家们,不要满足于已有的生活知识,不要满足于已经知道的人物性格。只有勇敢地、艰苦地探索人物的灵魂,在生活中开阔眼界,才知道应该写哪一种人,甚至于怎么写。①舞台是一座蕴藏无限魅惑力的地方,它是地狱,是天堂。谁能想像得出艺术创造的甘苦和艰辛呢!学习舞台知识、技能与艺术;探索世界一切美好的修养与人性的秘密;取得心领神会、活脱脱地表现各种人生境界的本领;积累多少深刻理解与偶得颖悟的舞台经验。……一场惊心动魄的成功演出,是从苦恼到苦恼,、、经过地狱一般的折磨,才出现的。据说进天堂是美德的报酬,天堂是永远的和谐与宁静。然而,戏剧的“天堂”却比传说的天堂更高,更幸福。它永不宁静,它是滔滔的海浪,是熊熊的火焰,是不停地孕育万物的土地,是乱云①引自《和剧作家们谈读书和写作》。
堆起、变化莫测的天空。只有见了万象人生的苦和乐的人,才能在舞台上得到千变万化的永生。
①无论是小说、戏剧、诗歌、历史、哲学,都有我们非读不可的书。这些书会启发我们,开阔我们的眼界,使我们分清楚是和非,分清楚高贵和卑贱,使我们知道入是多么完美的一个构造(《哈姆雷特》中有一段谈人的台词,请大家读一读)。人能改造自己,能改造世界,叫人们勇敢起来向前奋斗。
看了这些伟大作品,能使我们明白起来——才开始明白起来,我们写作的天地是多么辽阔、深远。原来几千年来,中外多少勇敢的作家,已经在无限大的天地中为我们指出多少道路。
②然而,就是这样一位二十三岁因写出《雷雨》而成名,年仅三十七岁因写出《日出》而被社会舆论赞誉为“摄魂者”的戏剧大师,在史无前例的触及灵魂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思想确实是完全被搞乱了。
乱到一个什么程度呢?
乱到自己把自己过去的一切一切全部否定掉了。他不但逢人——不管是老年人、中年人还是孩子——都要弯下腰来,鞠上一个九十度的深躬,再大声地说一句:“我是反动文人曹禺!”而且,他竟然觉得自己从来就不应该写戏,不应该毒害了读者,不应该毒害了观众。甚至,他认为连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上来都是完全多余的。 在那“把谎话堆成山,不相信,也会起疑心”的日子里,面对着犹如洪水泛滥一般的批判、斗争,面对着重复了千遍万遍的谬论,面对着说得头头是道的“道理”,曹禺老师真的认为自己错了,真的无限地忏悔起来。
①引自《攻坚集》的序言。
②引自《攻坚集》的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