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老师始终把观众看做是“圣人”。
不知道有多少次,上演曹禺老师的戏和别人的戏的时候,我看到曹禺老师独自一人或在观众席里,或在边幕旁边,或在侧面灯光下方,全神贯注地看着戏,也全神贯注地看着观众的反应,与观众一起随着剧情的发展而喜怒哀乐。
他说——“写戏的人要时刻想着观众。”
“要从观众中去学习技巧。观众是活的,要研究他们为什么在这个地方哭,在那个地方笑,为什么他们在这个地方鼓掌,在另一个地方又一点声音也没有。”
“应该从观众的眼睛里,看出什么‘紧凑’、‘简洁’、‘洗练’,什么叫‘震撼人心’,什么样的文章才是有‘光彩’、有‘音乐性’、有‘节奏’。”
“如果我们写的戏观众不理解,不欣赏,不来看你的戏,那不什么都完了吗!”“脱离了思想感情,技巧便是‘把戏’。‘把戏’可以互相抄袭,因此世上有许多坏剧本,这些剧本的特点,是一般化,平庸,没有真实的思想感情。观众时常被那些‘把戏’闹得眼花缭乱,根本不知作者想说什么。”
大家都知道,曹禺老师是了不起的大剧作家,然而,对于他的极其宝贵的创作经验,却还没有给予足够的注意,更没有进行认真的研究,这不能不说是一件憾事。如今,曹禺老师已经离开了我们,这一课到了非补上不可的时候。须知,这也是他创作财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啊。
这里记下的,是我多年在曹禺老师身边,在他教导我们学习写剧本中间,看到、听到他的一些经验之谈,并且顺便说说自己的学习体会。
但愿,这不仅仅是为了备忘。
“写戏切忌平铺直叙,要反着来。”
这看上去好像很简单的道理,做起来却是很难的。为什么?因为这涉及到一个规律性的问题。“反着来”正好道出了戏剧的基本规律。什么叫做“戏”呢?简单地说,就是在舞台上想做一件事而又总是遇到阻力而做不成。也可以说,“戏”就是写事物发展的曲折的渐进的过程。因此,不能直接去写结果,也不能“小胡同赶猪——直来直去”,而是要写过程,要写丰富的、复杂的、尖锐的过程。这只有“反着来”才能表现得出来,“顺着来”只能是平铺直叙,把复杂又多变的生活简单化、概念化。
“你要先想好了跟谁干!”
这是曹禺老师知道我们有了一个写戏的想法以后,经常要说的一句话,也是首先要说的一句话。一定意义上说,写戏就是写矛盾冲突——自然,是指各种内容的矛盾冲突、各种形态的矛盾冲突、各种程度的矛盾冲突——为此,一定先要想好矛盾冲突的“对立面”。不但要有“对立面”,而且它还必须是强大的,不是一碰就倒的;它还必须是复杂的,不是一看就明白的;它还必须是多变的,不是始终如一的。在曹禺老师的观念里,没有想好“跟谁干”是不能够动笔写戏的。不是吗?我们在《雷雨》、《日出》、《原野》和《北京人》里都是可以感觉到“跟谁干”的巨大作用的。
“要找那些最尖锐的地方下笔。”
曹禺老师不但要求写矛盾冲突,而且要求写尖锐的矛盾冲突,写最尖锐的矛盾冲突。他以为,不如此就不足以表现生活的深度,思想的深度和感情的深度。一句话,不如此就不足以表现人物活生生的灵魂,人物的根本。据我所知,《雷雨》这个剧本他就是从第一幕周朴园当着周萍、周冲和用人的面,强迫蘩漪立即把药喝光写起的。我们都说,看曹禺写的剧本非常过瘾,大约就和他的这个美学观点有关。有人说:
“‘雷雨’写得深刻,深刻,很深刻。”大约也和他的这个美学观点有关。也有人说,这才是曹禺老师独特的东西。
“写东西是作不得假的,它必然要显露出自己的爱憎来。”
因此,只有作者自己爱憎鲜明、强烈,如同炽热的火焰一样地燃烧,作于我不能不作,止于我不能不止。写出来的作品才能够让广大观众也都爱其所爱,恨其所恨。我们想想看,作者已经把自己的爱与憎全部地、彻底地写出来奉献给观众了,那么,观众怎么可能还无动于衷呢?这,也正是一个坚持着眼于探索人灵魂的剧作家之魅力所在吧。
“屡次有人问我《雷雨》是怎么写的,或者《雷雨》是为什么写的,这一类的问题。老实说,关于第一个,连我自己也莫明其妙;第二个呢?有些人已经替我下了注释,这些注释有的我可以追认——譬如‘暴露大家庭的罪恶’——但是很奇怪,现在回忆起三年前提笔的光景……我并没有显明地意识着我是要匡正、讽刺或攻击些什么。
也许写到了末了,隐隐仿佛有一种情感的汹涌的流来推动我,我在发泄着被抑压的愤懑,毁谤着中国的家庭和社会。然而在起首,我初次有了《雷雨》一个模糊的影像的时候,逗起我的兴趣的,只是一两段情节,几个人物,一种复杂而又原始的情绪。”①不是什么“主题先行”,不是从概念出发,更不是遵什么人之命,而是靠着对生活的熟知,靠着深切的心灵感受,靠着形象的发现和捕捉,甚至靠着一种原始的情绪拿起笔来写戏。而这,难道不正是严格地遵循了现实主义的创作规律了吗?
“没有对比就没有戏剧。”
真没有想到,曹禺老师会如此重视对比的艺术方法。
在《胆剑篇》的写作中,他连场景的设计上也是运用了对比的方法——第一幕:越国会稽城中大火漫天,吴国士兵烧杀抢掠无所不为,山河破碎,越王勾践前来拜辞禹庙;第二幕:吴国境内,烟笼春水,草木欣荣,馆娃宫畔,远处雕栏玉砌的姑苏台隐约可见,一片静谧安然的景象,与第一幕形成鲜明的对比;第三幕:越国大旱,日轮当午,火旗焰焰,烈日杲杲,黎民百姓苦不欲生;第四幕:越国会稽近郊,一夜透雨就要晴霁的江南景色,水足土润,到处都是茁壮的禾苗,透露出勃勃生机;第五幕:场景又回到第一幕,十五年以后的一个秋收季节,清晨阳光洒满江岸,江流蜿蜒,越国战舰云集,大小渔船往来如梭,田野稻穗累累,江岸禹庙焕然一新,同样还是对比着写的。
“要充分重视细节。”
据说,在写《胆剑篇》的过程中,曹禺老师并不急于搞提纲,而是要求合作者——梅阡和于是之千方百计地想出细节来,越多越好。他主张作者要挖空心思想细节,用细节来塑造人物。他总是问:“表现人物有一种方法,两种方法,三种方法,还有没有第四种方法,第五种方法?”他根据人物性格及其不断的发展,对各种细节逐一加以挑选,而且从不急于求成。当时,他们在北京西山脚下的一个院落里写剧本,曹禺老师每天都起得很早,带着笔记本就出去了,在山上一边走一边想细节,全神贯注,也不知道走出去有多远,常常连吃饭都给忘记了。
曹禺老师说:“你要注意把自己对于文字的感觉培养得敏锐起来。”
我不大懂:“您再说得具体一点儿。”
①引自<;雷雨)的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