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六年伊始,敬爱的周恩来总理不幸逝世了,曹禺为失去一位挚爱的良师益友而悲痛万分。
曹禺含着泪水说:“仿佛自己的部分生命也随之逝去。”
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同志都知道,周总理在二十多年里对剧院无微不至的关怀,是和曹禺这位院长分不开的。在那些值得怀念的日子里,周总理来剧院看演出、看排练、参加晚会、出席座谈会,以至串宿舍当中,总少不了由曹禺陪同,而周总理又总是以“老同学”来称呼曹禺的。
果真是“老同学”吗?
曹禺摇摇头说:“那是总理谦虚,实际上我们只是先后同学,先后在一个剧团里演过戏罢了。”
事情要从一九二五年曹禺在天津南开中学读书的时候说起。当时这位只有十五岁的中学生加入了南开新剧团,从而奠定了他一生将要从事戏剧事业的基础。远在这十一年以前,即一九一四年南开新剧团成立的时候,正在南开中学读书的周恩来担任南开新剧团布景副部长。他们并没有见过面,但是周恩来的戏剧主张对南开新剧团的发展是有影响的,因而也对曹禺产生了影响。
周恩来主张,新剧应当与“重整河山,复兴祖国”的大目标联系在一起。他认为以新剧的作用“施之以教,齐之以耻,生聚教训不十年,神州古国,或竟一跃到强国之林,亦意中事也”(见《吾校新剧观》一文)。同样也是基于这种思想,张彭春先生写出了并由南开新剧团演出了《新村正》。这个戏写了辛亥革命后在农村发生的一个故事:恶霸地主吴绅,欺压农民,作恶多端,辛亥革命以后非但没有受到打击,反而摇身一变当上了“新村正”。南开新剧团还排演了易I-生的名剧《国民公敌》。这个戏写了一位正直、勇敢的医生斯多克芒发现疗养区矿泉中含有病菌,因而不顾浴场主的威迫利诱,坚持要改造泉水浴场,最后因触犯了浴场主和政府官吏的利益,被宣布为“国民公敌”,受到了极大的孤立和难以忍受的迫害。曹禺在这个戏里扮演女主角、斯多克芒的女儿裴特拉。也正是通过这个戏的排练和演出,曹禺真正认识到戏剧的社会意义的。
这便是周总理对曹禺“老同学”称谓的缘由和始末。
一九四二年的冬天,曹禺在重庆的复旦大学任教时,收到了周恩来诚挚的邀请信,希望他去曾家岩五十号做客。
从此,曹禺经常去看望周恩来。多年后他回忆道:
那个时候,只要去曾家岩,走起路就脚下生风,心里也畅快极了。
一踏进曾家岩的小门,就觉得把国民党陪都的污浊都撇在了外面,在这里能呼吸到新鲜的空气。一眼看到周总理的亲切微笑,阳光就照进了心中。
那时,像我这样的知识分子是很穷的,有时吃不饱肚子。周总理知道了,邀我们到曾家岩和他一起吃饭。重庆的冬天,十分阴冷,周总理看我穿着单薄,送给我一块延安纺的灰色粗呢,让我缝衣御寒。
后来,我向周总理提出想到延安,想离开国统区的丑恶和阴暗。周总理循循善诱,要我留下。他说,这里需要人,国统区也一样有重要的工作要做,后来,我逐渐看清了,笔就是一种用来战斗的武器,我应当握着它,为祖国,为人民,为无产阶级而写。
曹禺成了八路军办事处的常客,他经常和周恩来促膝谈心,一谈就是几个小时,谈思想,谈生活,谈创作,可以说无话不谈,而周恩来对他提出的种种问题也有问必答。据吴祖光先生回忆,有一次他与周恩来谈话时,周恩来竟然用了一半的时间询问曹禺的写作、家庭、婚姻等情况,而且问得十分详细。
有一次,周恩来还特意邀上曹禺一起去看望南开中学的老校长张伯苓先生——我和周总理到南开中学去会见张伯苓校长,老校长留我们用饭,在座的还有九先生张彭春。
席间九先生和周总理展开了讨论。
九先生对共产党的主张不以为然,而周总理非常泰然,心平气和地向九先生解释说:你说的不对,不符合事实。用许多事实来说服九先生。
老校长在一旁不置可否,只是注意听着。
告别出来,我搭乘周总理的汽车,在半路上他让我下来,说:你不半路下车,国民党特务看见,就把你当共产党抓了。
这次同去张校长家里,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周总理对老校长十分尊重,对九先生的意见,也很耐心地倾听,他总是以理服人,使你不能不心悦诚服。
毫无疑问,在这一段难熬的日子里,周恩来如同一盏闪闪发光的明灯,照亮了曹禺前进的路程。
一九四五年的秋天,气候宜人。
一天,在周恩来的亲自安排下,重庆文化界二十余位知名人士,在上清寺见到了毛泽东主席。
曹禺也荣幸地参加了会见。
这是曹禺第一次见到毛泽东,只见毛泽东穿着一身蓝灰色中山装,身材魁梧,神采奕奕,笑容满面。周恩来把曹禺介绍给毛泽东。毛泽东紧紧地握着曹禺的手说:“足下春秋鼎盛,好自为之。”
著名导演沈浮说:“国统区太黑暗了,要到延安去。”毛泽东说:“欢迎你们去延安,但只有小米招待大家。”就在此刻,曹禺谈到了在重庆《新华日报》头版头条上发表的毛泽东谈话:“本人此次来渝,系应国民党政府主席蒋介石先生之邀请,商讨团结建国大计,现在抗日战争已经胜利结束,中国即将进入和平建设时期,当前时机极为重要。目前最迫切者:为保证国内和平,实施民主政治,巩固国内团结。国内政治上军事上所存在的各项迫切问题,应在和平、民主、团结的基础上加以合理解决,以期实现全国之统一,建设独立自由与富强的新中国。希望中国一切抗日政党及爱国人士团结起来,为实现上述任务而共同奋斗。”对此,曹禺深受鼓舞,认为一切都会好起来,一个新的、强大的中国将会屹立于东方。
一九五四年十月三十一日的除夕之夜,周恩来来到北京剧场观看曹禺解放以后写的第一部戏《明朗的天》。曹禺陪同周总理看戏。演出结束以后,周总理兴致勃勃地来到了舞台上与演职员握手、合影留念。
周总理站在舞台当中,人们把他团团围住,都想听听他的讲话。
突然,周总理摆了摆手说:“今天是除夕,谁有约会谁走,挨了骂我可不负责任!”
一句话,引起人们的哄然大笑。
周恩来在人艺春节联欢会上和大家高唱“南泥湾”。右一是曹禺由于人太多,站在后边的人很难听清周总理的讲话。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到观众休息室去吧!”周总理听到了,点点头表示赞成。于是,人们簇拥着周总理来到了观众休息室。周总理摆着手,让大家都坐下。
周总理坐下以后,满脸带笑地对身旁的曹禺说:“我看了你们的戏,总得了解点情况,这个除夕也就没白过。谈谈吧。”周总理的调查研究是很细致的,从男女演员比例,工资待遇,住房问题,到剧院能否企业化,一一作了询问。
最后,周总理对曹禺说:“你们剧院的问题,也要和今天现实的问题结合进来。话剧演得太少了。去年起好了一些,但还是不够。今年要搞话剧比赛,是不是?”
曹禺答:“是,今年年底。”
周总理继续说:“那,要在话剧比赛前先做一些思想工作。我希望你的检查报告就放出一点光彩来。”
曹禺边听边点着头。
周总理说:“你是院长,你要能自我批评,也敢于批评别人。要起个带头作用。过去做得不够,可以赶上的。我是兼外交部长的,自从一九五二年到现在,三年了,外交部要我去作报告,总是没空去,官僚主义也很厉害了。后来下定决心去了一趟,报告就是三个钟头,批评了我自己,也批评了别人,也谈到了思想问题,就很有作用。你在剧院的时间,总比我在外交部的时间要多吧?”
曹禺做了一个肯定的手势。
周总理说:“报告还是可以作的。告诉我,我要来听的。”座谈会结束以后,周总理走出观众休息室,来到院子里,又对曹禺说:“你们写点东西给我好了。剧院院长、导演、演员、党组织各个方面,写个东西给我。把你们的问题写给我嘛,十天,我等着。”他边说边伸着五个手指前后摇了摇,表示“十天”的意思。
一直到周总理走到自己的小汽车旁,仍然回过身来对曹禺说:“老同学,今天算是我将了你一军吧!”
事后,曹禺按照周总理的指示作了检查报告,但是考虑到周总理的工作太忙,时间宝贵,没有请他来听,为此,曹禺一直深深地感到内疚和懊悔。
一九六二年二月十七日,周总理在中南海紫光阁,召集在京的话剧、歌剧、儿童剧作家开座谈会,这个会是曹禺终生难以忘怀的。
在这个会上,周总理讲话时曾多次提到了曹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