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谢灵运
谢灵运（385-433），祖籍陈郡阳夏（今河南太康附近），出生于会稽始宁（今浙江省上虞县南）。东晋名将谢玄之孙，18岁时袭封康乐公，故世称“谢康乐”。入宋后，降爵为侯，出任永嘉太守、侍中、临川内史等职。谢灵运才华卓异，喜欢遨游山水，每出游随从之人数百。后因反抗刘宋王朝被杀。他是中国诗歌史上第一个大力摹写山水的诗人，描写自然景物非常细致，诗歌语言富丽精工，极大地丰富和开拓了诗的境界，革除了东晋诗坛玄言诗弥漫的风气。有《谢康乐集》。
登池上楼
潜虯媚幽姿[1]，飞鸿响远音[2]。薄霄愧云浮[3]，栖川怍渊沈[4]。进德智所拙[5]，退耕力不任[6]。徇禄反穷海[7]，卧痾对空林[8]。衾枕昧节候[9]，褰开暂窥临[10]。倾耳聆波澜[11]，举目眺岖嵚[12]。初景革绪风[13]，新阳改故阴[14]。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15]。祁祁伤豳歌[16]，萋萋感楚吟[17]。索居易永久[18]，离群难处心[19]。持操岂独古[20]，无闷征在今[21]。
【注释】
[1]潜虯(qiú)：潜龙。虯：同“虬”，传说中有两角的龙子。媚：喜爱，此有自我怜惜之意。幽姿：潜隐的姿态。这里喻隐士。
[2]飞鸿：能高飞的雁、鸿鹄等大鸟。远音：因为鸿飞得很高，所以他的鸣声听起来传得很远。此喻有所作为的人。
[3]薄：迫近。薄霄：指高飞迫近云霄的鸿鸟。这句说，鸿能高飞远害。一说，鸿能奋飞进取，与下进德句相应。
[4]栖川：指深渊中的潜虯。怍(zuò)：惭愧。这句说虯能深潜保身。以上四句是说，潜虯栖于深渊，飞鸿止于云霄，皆能各得其所，自己却羁于世俗尘网之中而进退不得，因此对虯、鸿而感到惭愧。
[5]进德：增进德业。《周易·乾卦》：“君子进德修业，欲及时也。”智所拙：智力不及。这句意思说，要想及时增进德业，做一番事业，但又不是自己的智能所及。
[6]退耕：退隐躬耕。力不任：体力担当不了。
[7]徇(xún)禄：追求俸禄。徇：谋求。反：同“返”，归，到。穷海：边远荒僻的滨海地区，指永嘉。
[8]卧痾(ē)：卧病。空林：因秋冬季节树叶落尽，故称空林。
[9]衾：被子。昧节候：不明季节变化。这句说因卧病与衾枕为伍，不明季节变化。
[10]褰(qiān)开：拉开，指拉开窗帘。窥临：临窗眺望。
[11]倾耳：侧耳。聆：听。
[12]岖嵚(qū qīn)：山岭高耸险峻的样子。
[13]初景：初春的日光。景：同“影”。革：清除。绪风：冬日残余的寒风。
[14]新阳：指春。故阴：指冬天。
[15]园柳变鸣禽：意思是园柳中叫唤的禽鸟种类因季节变化而不同。
[16]祁祁句：《诗经·豳风·七月》：“春日迟迟，采繁祁祁，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祁祁：众多的样子。
[17]萋萋句：《楚辞·招隐士》：“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萋萋：草茂盛的样子。以上二句写诗人因为看到春天的景色而引起对古人歌咏春天情景的伤感情绪的共鸣。
[18]索居：离群独居。易永久：容易觉得时间长久。
[19]难处心：难以安心做到。
[20]持操句：意思是坚持高尚节操的人难道只有古代才有吗。
[21]无闷：《周易·乾卦》：“遁世无闷。”征，证明。以上两句说，虽然离群索居，而能保持高尚的节操无所苦闷，此事岂独古人有之，亦可验之于我今日。
【作品讲析】
谢灵运在永初三年(422)七八月至景平元年(423)七八月间为永嘉太守。这是景平元年初春久病初愈后登池上楼时所写。“池”指谢公池，在今浙江省永嘉县西北三里，积谷山东。诗中写出了自然景物的可爱，抒发了自己官场失意的颓丧心情和进退失据的无奈情绪，最终表示了归隐的愿望。
全诗可分为三个层次。前八句为第一层，写他出任永嘉大守的矛盾心情，懊悔自己既不能像潜虬那样安然退隐，又不可能像高飞的鸿那样声震四方，建功立业，写出了官场失意后的不满与当时矛盾的处境；自“衾枕”以下八句为第二层，写登楼所见满目春色，写出诗人对自然风光的极度喜爱。其中，“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是谢诗中最着名的诗句之一，曾引起很多人的赞赏，甚至引出一些带有神秘性的传说。钟蝾《诗品》引《谢氏家录》说：“康乐每对惠连(谢惠连，灵运之从弟)，辄得佳语。后在永嘉西堂，思诗竟日不就，寤寐间忽见惠连，即成‘池塘生春草’。故尝云：‘此语有神助，非我语也’。”最后六句为第三层，写他的思归之情。诗人有感于隐士的生活，表示要从困窘的处境中摆脱出来，决心走隐居的道路。也就在这大约半年之后，谢灵运终于称疾辞职，归隐到始宁的祖居。
此诗以登池上楼为中心，抒发了种种复杂的情绪。这里有孤芳自赏的情调，政治失意的牢骚，进退不得的苦闷，对政敌含而不露的怨愤，归隐的志趣等等，真实地表现了内心活动的过程。诗中写景部分与抒情结合得相当密切，并且成为诗中情绪变化的枢纽。对景物的描绘，也体现出诗人对自然的喜爱和敏感，而这正是他能够开创山水诗一派的条件。
【辑评】
叶梦得《石林诗话》：“‘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世人多不解此语为工，盖欲以奇求之尔。此语之工，正在无所用意，猝然与景相遇，备以成章，不假绳削，故非常情之所能到。诗家妙处，当须以此为根本，而思苦言艰者，往往不悟。”
严羽《沧浪诗话》：“汉魏古诗气象混沌，难以句摘，晋以还方有佳句。如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谢灵运‘池塘生春草’之类，谢所以不及陶者，康乐之诗精工，渊明之诗质而自然耳。”
胡应麟《诗薮》：“‘池塘生春草’，不必苦谓佳，亦不必谓不佳。灵运诸佳句，多出深思苦索，如‘清晖能娱人’之类，虽非锻炼而成，要皆真积所致。此却率然信口，故自谓奇。”
沈德潜《古诗源》：“虬以深潜而保真，鸿以高飞而远害。今以婴世网，故有惭虬与鸿也。薄霄，顶飞鸿。栖川，顶潜虬。……‘池塘生春草’，偶然佳句，何必深求，权德舆解为王泽竭，侯将变，何句不可穿凿耶？”
【思考与练习】
一、分析谢灵运《登池上楼》的艺术特色。
二、分析陶渊明和谢灵运诗歌创作的同异。
（九）张若虚
张若虚（660？-720？），扬州（今属江苏）人。曾官兖州兵曹。文辞俊秀。唐中宗神龙间，与贺知章、贺朝、万齐融、邢巨、包融同以吴越之士驰名京都。开元初，又与贺知章、包融、张旭并称“吴中四士”。他的生平事迹已不可详考，所作诗篇也多散佚，今《全唐诗》仅录存二首，一为《春江花月夜》，乃千古绝唱；另一为《代答闺梦还》，写闺情，无甚特色。
春江花月夜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1]。滟滟随波千万里[2]，何处春江无月明！江流宛转绕芳甸[3]，月照花林皆似霰[4]。空里流霜不觉飞[5]，汀上白沙看不见[6]。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7]，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白云一片去悠悠[8]，青枫浦上不胜愁[9]。谁家今夜扁舟子[10]？何处相思明月楼[11]？可怜楼上月徘徊[12]，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13]。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14]。昨夜闲潭梦落花[15]，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斜月沈沈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16]。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17]。
【注释】
[1]春江潮水二句：写明月初出时的景色。月亮从地平线升起，水边望去，就好像从浪潮中涌出一样，故云。海：指宽阔的江面。
[2]滟滟(yàn)：波光闪烁的样子。
[3]宛转：弯曲。芳甸：散发着花草芳香的郊野。
[4]霰(xiàn)：小冰粒，俗称雪子。此以形容洁白月光照映下的花朵。
[5]流霜：此处形容月光皎洁如霜，所以说“流”而不觉得“飞”。
[6]汀：水滩。此句谓月光与白沙分辨不出，亦形容月光皎洁。
[7]穷已：穷尽。
[8]白云：此处指游子。
[9]青枫浦：一名又枫浦。在今湖南省浏阳县浏水中。这里泛指遥远荒僻的水边。
[10]扁舟子：飘荡江湖的游子。
[11]明月楼：指月夜中的思妇。
[12]可怜句：曹植《七哀》：“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妇，悲欢有余哀。”
徘徊：指月影移动。
[13]玉户二句：卷不云，拂还来，意谓月色带着离愁渗进思妇的心头，无法排遣。
[14]鸿雁二句：上句仰望长空，下句俯视江面，都是写夜景寂寞，望月怀人的心情。“鸿雁”、“鱼”取鱼雁传书之意，“龙”是因“鱼”连类而及。文：通“纹”，波纹；又有双关义，指文字。
[15]闲潭：平和、幽静的水潭。
[16]碣石：山名，在今河北省昌黎县北。一说，古代碣石山六朝时已没入渤海中。潇湘：本二水名。潇水源出湖南省蓝山县九嶷山，湘水源出广西壮族自治区灵川县海阳山。二水在湖南省零陵县合流，称为潇湘，北入洞庭湖。这里以“碣石”指北，“潇湘”指南。无限路：极言离人相距之远。
[17]落月句：缭乱不宁的别绪离情，伴随着残月余辉散落在江边的树林里。
【作品讲析】
“春江花月夜”乃乐府旧题，属《清商曲·吴声歌》。相传创自陈后主（《旧唐书·音乐志》），隋炀帝亦有此题诗。此诗题材虽为游子思妇之传统主题，但已摆脱宫体藩篱，予旧题以新意。全诗以流动多姿的春江花月夜景色为背景，抒写游子思妇望月怀人的缠绵之情，其间还有对宇宙奥秘、人生哲理的探求。景色清丽明净，感情深挚感人，意境含蓄深远，韵律和谐婉转，语言优美流畅，极富音乐美。可以说《春江花月夜》在思想与艺术上都超越了以前那些单纯模山范水的景物诗、“羡宇宙之无穷，哀吾生之须臾”的哲理诗、抒儿女别情离绪的爱情诗。诗人将这些屡见不鲜的传统题材，注入了新的含义，融诗情、画意、哲理为一体，凭借对春江花月夜的描绘，尽情赞叹大自然的奇丽景色，讴歌人间纯洁的爱情，把对游子思妇的同情心扩大开来，与对人生哲理的追求、对宇宙奥秘的探索结合起来，从而汇成一种情、景、理水乳交溶的幽美而邈远的意境。诗人将深邃美丽的艺术世界特意隐藏在惝恍迷离的艺术氛围之中，整首诗篇仿佛笼罩在一片空灵而迷茫的月色里，吸引着读者去探寻其中美的真谛。
【辑评】
王夫之《唐诗评选》：“句句翻新，千条一缕，以动古今人心脾，灵愚共感。”
王闿运《湘绮楼说诗》：“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用《西洲》格调。孤篇横绝，竟为大家。”
沈德潜《唐诗别裁集》：“前半见人有变易，明月常在，江月不必待人，惟江流与月同无尽也。后半写思妇怅望之情，曲折三致。题中五字安放自然，犹是王、杨、卢、骆之体。”
闻一多《唐诗杂论·宫体诗的自赎》：“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
【思考与练习】
一、春、江、花、月、夜，这五种事物集中体现了人生最动人的良辰美景，诗人是如何将其组合构成了奇妙的艺术境界？
二、“月光”是否是全诗的灵魂？为什么？
（十）王维
王维（700-761），字摩诘，先世为太原祁（今山西祁县）人，其父徙家于蒲州（今山西永济西）。开元九年（721）进士及第，为太乐丞，贬济州司仓参军。后历任右拾遗、监察御史、殿中侍御史、左补阙、库部郎中、吏部郎中、给事中。其间曾隐终南山及蓝田辋川。安禄山陷长安，被俘至洛阳。王师收复两京，其弟缙请削己官以赎兄罪，获免。后官至尚书右丞，世称王右丞。曾从道光禅师学顿教奉佛，且受禅宗思想影响颇深，以禅悟诗，人称“诗佛”。对音乐、绘画、书法及诗文无不精擅。其山水田园诗，与孟浩然并称“王孟”；其山水画，为南宗之祖。苏轼称“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书摩诘蓝田烟雨图》）。其文多骈体，用典精当，语言清新，音韵和谐，叙事抒情说理各臻其妙。着有《王右丞集》二十八卷。
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1]
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湲[2]。
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3]。
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4]。
复值接舆醉，狂歌五柳前[5]。
【注释】
[1]辋川：在今陕西省蓝田县南终南山下。唐初宋之问在此修建了蓝田别墅，后王维购得别墅，隐居于此。裴迪：诗人，王维的好友。王维晚年隐居辋川时，常和他往来。
[2]转苍翠：渐渐变成深青色。潺湲(chán yuán)：水流动的样子。
[3]倚杖：拄着拐杖。倚：靠着。听暮蝉：聆听傍晚的蝉儿的鸣叫。
[4]渡头：水边渡口。余：留下，剩下。墟里：村庄里。上：升起。孤烟：炊烟。
[5]复值：又遇到。接舆：春秋时楚国隐士陆通，字接舆，因不愿做官而假装疯狂，被称为楚国狂士。这里以接舆比裴迪。五柳：东晋陶渊明因其住宅旁有五株柳树，自号五柳先生，曾作《五柳先生传》，这是诗人自比。这两句诗的意思是说，又碰到裴迪喝醉了酒，狂放高歌在我的门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