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你没有唐诗宋词中名山大川的风光,也不是天堂的再版。但你永远是风光的源头,正如你是白河的源头一样。一股白水,一汇就成了河,孕育着两岸的沃野千里,阡陌都市。各色人等,都在你的手掌心里晃动。官员们喜欢在自家的深宅大院中闲庭信步或吟风弄月,百姓们则厮守在街头巷尾忙于温饱或乐于听闻,各有各的盘算,各有各的快感,各有各的满足。
一场春雨,街市肯定是更光鲜了,现实的人们体态肯定是更丰腴了,他们的面相肯定是更妖娆更妩媚甚至是更嚣张了。但与此同时,目光一样清澈的河水也肯定是变得更浑浊了。天空渐渐褪色,由蓝转灰;古树悄悄遁形,隐居寺庙。唯有你在干净的上游苦守着这一山的青葱与厚实,不离不弃,不浮不躁。只要不是不肖子孙舞动毁灭的大铲或一次次野蛮的战火,你自然的孕育和修复是永远的。青山人未老,何况你这天地之灵的宝天曼。即使有一天你老了,珠黄了,时光也不愿轻易剥掉你高贵的神韵。
因此,我不描写你的曲径幽深,也不述说你的瀑布如练,更不渲染你的绿染天地。无论三月、五月还是八月,谁来,都会葱茏而又水灵、婉约而又娇柔、冷艳而又凄迷。你的一颦一笑,眨一眨眼睛,立刻就让人产生投怀送抱的冲动;你扇起一缕山风,谁不在你的石榴裙下成为舍生忘死的俘虏。
何况是在这春深夏起的日子,当你轻轻抖动水袖的时候,当你用迎春、玫瑰、海棠点染绛唇的时候,当你用竹子、荷箭清扫蛾眉的时候,当你用山茱萸、小罂粟和辛夷花落的萼瓣涂抹腮红的时候,不经意间,我们就会被你彻底征服,即便你的一株小小山草,也比人类脖颈上生硬粗大的金子美丽,在你高大挺拔的水杉、松株面前,我们显得多么渺小与难看。
我们来时的途中遇见一条蛇,上山和下山的途中都遇到蛇,同宾老师怕蛇,但他说,蛇是龙,我们处处见龙,当是好兆头。“二月二,龙抬头”,山中天凉,三月,怕也正是龙抬头之时吧,我们当信。
宝天曼,你这躲在深山娇羞的美人!不为歌舞醉,只为知己狂。我们涂鸦的这些臭文章,有哪篇配得上你的花容月貌和九曲情肠?
只是,我们来了,有首届鲁迅文学奖得主周同宾先生,小说家、《躬耕》文学主编刘正义先生,南阳散文写家祖克慰、张玉峰、韩华仁、王璇、臧建国,等等。
“寻寻觅觅,凄凄惨惨戚戚”,一代才女,就把南宋与北宋悲伤着;“此地多英豪,邈然不可攀”,那个伟大的大唐诗人把南阳张扬着;于是,我们就对着宝天曼,藐视着天下的诗人们,藐视着不知道这里的客朋们。谁不说俺家乡美,连李白那个狂妄的“天子呼来不上船”的主儿也膜拜了,“走马红阳城,呼鹰白河湾”,他愿是只南阳的走狗。
不过,许多许多年后,白河的曲子宛梆仍在回荡,南阳襄阳的论争仍在“草庐对”与“隆中对”中进行着时代的较量。不过,秦岭是以连绵的巍峨还是遍野八极的包容而“一览众山小”呢?山不言而只有水声潺潺。
青山巍巍,笑看天下。我醉了宝天曼的酒,怎能不说:宝天曼,我真的喜欢你。
问人间殇为何物
一
学地质勘探的朋友功成名就,隐退回到家乡,他想把南阳城区周围的九架孤山作一探考,起点就选在城北的蒲山。我告诉他弃了这份心思,他却很执意。我说你会失望而悲愤的,他不信。我告诉他,南阳城北紧邻白河的丰山,在历史上名气很大很大,《庄子》《吕氏春秋》《搜神记》《山海经》《南都赋》都有关于它的记载;“白龙鱼服”“丰山之盟”“丰山霜钟”“雍和神”“耕父神”等典故、成语、神话故事都出自这里;李白、孟浩然、元好问等都曾多次流连忘返,登山题咏抒发幽思……可就是这座积淀着千年历史文化,辉映着人类灿烂文明的名山,在现代一群群人的蝇头小利和鼠目寸光中,已几乎走向消亡。而蒲山远离南阳市区,名不见经传,尤以出产优质石灰水泥矿石而闻名。它的毁灭,在劫难逃。
朋友非要去。
一个仲夏热闹的下午,我们驱车前往蒲山。由南阳至南召的公路上,一辆辆满载着石灰石和水泥的载重卡车,在坑坑洼洼的水泥路上络绎不绝。车轮下的水泥路看来多次被这些重型卡车倾轧过,已变得“四分五裂”,车已走过,尘土飞扬。我们的小车也在跌跌撞撞中开到蒲山脚下,一下车,朋友就体验到了我先前所言不虚。在镇中心,道路两侧树木的叶子上、房顶的前檐上、电线杆的标语牌上,都蒙着一层白茫茫的东西,如同下了一场小雪。朋友用手摸摸,“那是石灰粉。”在蒲山镇一家饭店门口,一位正在刷鞋的妇女不经询问就告诉我们。
她说:“这么多年下来,村里的道路上,灰尘积得跟雪一样厚,一脚下去能陷住脚脖子。这些年夏天也不敢在外面睡,怕一觉醒来,脸被灰尘蒙了,洗都洗不干净。”话说得虽有点夸张,但对长期居住在这灰蒙蒙的尘埃中的愤懑却是真实的。蒲山镇一位姓王的大夫说,由于当地污染严重,居民患呼吸道和消化道疾病的比较多,“随便吐口痰都是黑色的”。
根据环保部门测算,蒲山区域降尘量最严重时平均每月每平方公里达一百五十余吨,当中秋节到的时候,连八月十五的月亮都不能看见!
中秋节,中国民间最美好、最亲情、最思念、最秋高气爽的一个节气,因生在蒲山,连这个心灵遥望和团圆的喜悦都被石灰粉尘湮灭了。再酥软的月饼,再美味的菜肴,又有何用?
张悉奇老人已在蒲山镇生活了七十多年。他告诉我们,他小的时候,蒲山很高,山里有水,还时常能看到野兔、山鸡、狐狸等动物在树林和草丛中出没。而现在,蒲山已经伤痕累累像个衣衫褴褛的叫花子。老人说:“这么多企业,一天成百吨地开挖,早晚有一天,这山非被挖平不可。”
“也许只有等到蒲山不存在的时候,我们就用不着‘吃灰’了。可是,当蒲山没有了蒲山的时候,我们的子孙又依靠什么呢?”
“一群败家子啊!”老人叹息道。
当地村民还告诉我们,蒲山与东南方的丰山距离不远,远望两山相连,好像一头黄牛,丰山若牛头,蒲山若牛身,对着白河痛饮。但这些年,丰山已快被挖平,“牛头”没了,牛身还能活?这足以令南阳人骄傲的丰山、蒲山,眼看着就要夷为平地,我们的心更加沉重起来。
二
南阳是个环山抱水的盆地,西北部有秦岭伏牛山,东南部有桐柏山,山势各异,景色奇妙。而环绕南阳城周围的九架孤山,在南阳人心目中耳熟能详。其中靠近市区北边南北相望兀立的两座就是独山和蒲山。南阳人习惯说“两山一河”,指的就是独山、蒲山和白河。
独山藏美玉,如同一个秀外慧中的村姑,长年厮守着家乡。蒲山产青石,犹如一个袒胸露怀的壮汉,牺牲自己为数十万人谋生盈利。
独山不高,因临城区,休闲时光不少人常去爬独山。登上山顶,望着城市田野,望着白河如银带流淌舞动,登高望远处喊几嗓子,倒真是别有一番情趣。
蒲山则没有高耸峰峦,没有流泉飞瀑,没有奇花异草,没有古木名刹,实在太普通太平凡了。据清代《南阳县志》载:“蒲山在县北四十里,无草木,多美石,晶莹似玉。”蒲山盛产青、白两种石头,皆系石灰岩石,耐风化,有韧性,易雕刻。民谚说:“蒲山人,不做(农)活,雕的雕,磨的磨。”蒲山店向以青石雕刻著称于世,大约在秦汉以前,这里的人们就以石雕为业。南阳现存最早而且最有名的石刻,当数汉汝南太守宗资墓前的“天禄”“辟邪”(现存南阳市汉画馆),它雕工细腻,神情生动,古朴典雅,栩栩如生。宋代欧阳修的《集古录》、沈括的《梦溪笔谈》皆有详载。而南阳汉墓中出土的大量画像石刻,如“车骑出行”“后羿射日”“舞乐百戏”“象人斗牛”等,内容之丰富,雕工之精巧,可谓全国之冠。可见很久以来这里的雕刻手工业就相当发达。
然而,貌不惊人的独山和蒲山,因有美玉和青石,被过分地开采和滥炸,几乎遭了灭顶之灾。但独山玉开采只是开洞挖掘,并未过分破坏山的整体。而蒲山就没那么幸运了,经济利益的驱动,二百多家水泥厂、石灰窑、采石场蜂拥而至,在近几十年的开山炸石中,蒲山在逐渐消亡,随着蒲山一起消亡的是朴实无华的自然景观,是神秘莫测的蒲山雕刻,是千年积淀的山石文化,更是光辉灿烂的自然文明。照这样的速度,或许再过十几年,蒲山将逐渐走向消亡,只剩下一个名不副实的地理名词。
南阳历来地灵人杰,独山、蒲山脚下曾孕育出多少伟人将相。张衡在他的《南都赋》中把家乡描绘得如诗如画,而他也因古宛山水的哺育,在文学、天文学领域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成为世界级科学巨匠,为人类的文明做出了南阳人不可磨灭的贡献,“万祀千龄,令人景仰”。
而现在,一座座山将要毁灭了,它们的躯体被暴力暴利征服,成为万千墓碑和众多高楼大厦的外衣。
大根动摇了,地气堙没,风水破损。没有了地灵,我不知道人杰如何孕育?我更不知道高天魔道,当北面的寒流风沙滚滚而至,又有什么山峦屏障可以依托?瑞气北来,山岚凝气,没有了滴水成泉,泉汇成溪,白河又何以清水荡荡,孕育两岸文明,盆地之杰?
三
“为什么不阻止治理呢?”我们问。一中年男子回答说,从前几年到现在一直在治理,但都像一阵风,紧那阵,各种矿窑都停了,风一过,一切照常。国家的企业停了,可地方和私人的黑企业又开起来了,像雨后的噪蝉,连晚上也是炮声机声隆隆,吵得人都没法过。
我们也从媒体上了解到,为了蒲山的治理和保护,曾惊动过河南一位副省长。这位专家型的性情省长,在南阳暗访蒲山高污染企业关停情况时真情而又愤怒地说:
“养猫不抓耗子,要这样的环保局局长干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