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天的继父乔大力，外号“软老三”，老实本分的庄稼人。半路成家，对新来的母子俩爱护有加。乔天天生一副江湖相，学习不怎么好，但能说会道，乡村中诸如二胡、曲胡之类的乐器，一拉就会，就连“莲花落”也打得有板有眼。乔天最喜欢听说书，尤其喜欢听三国、隋唐英雄和杨家将等武段子。他的记性特别好，听几遍就能记下；嘴更甜，见了村上人不叫称呼不说话，深得人喜爱。乔天到十六七岁年龄，当上了生产队的记工员。大集体时候，可别小看这个记工员，一则可以少干些重活，二则可以给队上头目们一些建议，如有私心，一月糊弄个十分八分也是正常。那时的工分可是社员的命根，靠它分粮分钱，养家糊口。乔天流皮但招人喜爱，大家对他记工分很是满意。遇着雨天或队里开夜会，队长会说：“乔天，来一段。”乔天也不客气，拉起弦子就是一大段，顿时把会场的气氛活跃起来。有时队长听迷了，快半夜了仍不叫停，会只得另晚再开，群众也无怨言。大队支书知道了乔天聪明伶俐又勤快，就要到大队部当了通讯员，还给他配了一辆半新不旧的“永久”牌自行车。这下，乔天可是如鱼得水，入角入戏，欢势极了。村上人都说，这“软老三”真是个有福人，半路捡个儿子，竟这般出息，不知他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气。
乔天也如悟空下了凡，眼到、嘴到、腿到，又有点文化，把个大队部拾掇得干干净净，每有公社干部下乡，乔天又总是安排得井然有序，喜得老支书见人就夸。这乔天也真是成了精，不到二十岁年龄，在那个年代的大队干部中，落下了极好的人缘。有心劲的老支书看到了这棵苗子的前程，想把自己的闺女嫁给乔天，就百般栽培他。他看到如野草般遍地疯长的农村青年，如不出去，准是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即使当上了支书也得种地。待在农村，前途就永远是农民。老支书掂来想去，最后一锤定音：当兵！
天下父母哪个不是痛儿爱女。但按照自己的意愿去谋划儿女们的幸福，总隐藏着一些暗伤或暗痛。这在二十年后，他的儿女尝到了。
大概在我上初中的时候，乔天当了兵。又在我上高中阶段，乔天穿着四个兜的绿军装回村结婚了。
二
时光和岁月总是演绎着人间的悲喜剧，并有着惊人的故事情节。
1985年我大学毕业，先分在外地教书，1990年调回南阳，在一家报社当记者，一干就是五年。真是无巧不成书，生活真像梦和戏剧一样，一切皆有可能。我老家的县长调回到市里任局长，叫他原来的政府办主任、后成为县财政局局长的我的族侄推荐个会写的人，到他局的办公室工作，族侄推荐了我。1995年国庆节一过，当我去报到时，在老县长的办公室，我遇到了同来报到的乔天。
真是晴天一阵热雨，冷不防把我们两个都淋得说不出话来。二十几年未见，乔天头发已有些稀落并有些谢顶，从一侧偏过来的一绺长发横盖在锃亮的大脑门上，一身很上档次的西装，衬得人蛮精神。老县长介绍，这是吴天，你的唐河老乡，刚从部队转业，要到区局当书记的；又对吴天介绍，这是乔记者，调来局办的。“吴天？”我迷怔着。乔天忙解释，老弟有所不知，在部队提干时，我恢复了原来的吴姓，算是对去世父亲的一种怀念吧。这有点像北宋的范仲淹，年少时随母嫁到山东，随继父姓朱，入仕后认祖返姓，再姓范氏。按乔天的知识，他不一定知道这些，但根和血脉的力量永远都是固执而巨大的。
吴天还说：“其实我回南阳后就听说你了，刚到地方，安家跑工作，七事八事的，还没顾上，在这儿遇上，真是兄弟有缘。”我说是、是。这一年的年底，在吴天的一再恳求下，老县长让我也下到了区里，在吴天手下任副局长兼办公室主任。
三
我和吴天成了同事，又是同村的兄弟，出差或闲叨时，他把从军二十年的故事都告诉了我。
他到部队后，先给首长当文书，首长升任后就把他下到基层当排长了，过了农村娃改变命运的生死之坎。有老首长的关照，加上人聪明，他从排长一直干到副营。但毕竟只是一个冒牌高中生（当兵走时，老支书给他办了个高中毕业证），升营长时正赶上干部“三化”（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没办法，他去了他们师正营级的部队农场当场长。吴天似乎有一种与土地与生俱来的谙熟，农场在他手里，魔幻般，一年就变了大样。种植的鲜蔬菜、水果不但能满足部队机关需求，过剩的还可到市场去卖。吴天成了师里的先进、模范。不但首长待见，首长的家属们也待见，就连医院、幼儿园的护士、老师们都对他和颜悦色，见个面总亲切地招呼他。
吴天虽文化不高，但生存的哲学却很精到。他说：“别看那些首长夫人、千金小姐平时高傲无比，但谁不爱占个小便宜，一捆鲜蔬菜，一篮鲜水果，去家里送几趟就成熟人了。她们说你行，首长就说你行；有她们殿后，什么事情都好办。尤其是那些机关、幼儿园、医院的年轻女军人、女教师，大都有点背景，但爱人或男友总不在身边，她们花期般的年岁里，有什么渴望，我一眼就看得出。我时不时给她们送点鲜水果什么的，并在周末或假期邀她们到农场参观、采摘，就跟现在的生态游和绿色采摘一样，她们那个高兴劲，简直就跟小孩一般。就是这一篮篮鲜嫩的水果，带给了我一群群鲜嫩的女人。她们像被我修剪的果树一样，一个个被我侍弄着。那时年轻，精力也旺盛，我的场长带套间的办公室简直就成了野营新房。但任何事情都不能过火，超过了度就要出事。在那一群女人中，医院有一护士长动了真情，非要嫁给我，闹到最后，她离了婚，转了业，我也从营职降到排职，要不是别师一政委老乡打招呼，开除军职也难说。”
有了这次风波，吴天把自己的发妻随了军，以对自己有个约束。他又带着年轻的士兵们军训拉练、摸爬滚打，因他带的排在处理一起突发性事件中勇敢果断，处理得当，立了集体一等功，他又升任连职，连职仅一年，师农场几近倒闭，部队机关不但吃不上自己农场的新鲜蔬菜、粮食，还要倒贴出大量军费补给农场。师部一讨论，再抽调吴天去农场当了场长，又像变魔术似的，农场在吴天的魔杖下很快又恢复了生机，瓜菜果蔬，满地飘香。吴天又恢复了原职正营。1995年，吴天以中校副团转业地方，他在农场积攒的十几件军供茅台起了作用，他被安置在当时效益最好的医药行业，并按科级实职走马上任。
四
经济大潮的涌动，卷起社会和人性的千堆雪浪。像一柄锋利的古越之剑，刺向改革开放的前沿，但也斩断了人心中诸如诚信、淳朴、怜悯和爱心……这些，都像一件件破旧的衣服一般，被赋予过大权利的企业老总们甩在了不合时宜的身后。吴天所在的局是全市县区中最好的，年销售高峰时达到两个多亿，利税超过千万元。吴天又成了得时势的英雄，优秀的军地两用人才。在一串串光环和掌声中，欲望之花再一次开放。小报女记者、厂家代表、售房小姐、跑保险的、车模……一色手提小包穿着入时的女人们，一时蜂拥而至，粉墨入室。吴天成了采花局长。他和办公室新来的打字员好上了，谈不上是相知，更遑论爱，而是各有所需。吴天采了人家的青春花朵，人家要了他的权力金钱。令吴天始料未及的是，这个人小心大的女子不是当年那个有点单纯、幼稚而又漂亮的军队护士长，她要以年轻为代价做一笔纯粹交易。交易是要最终摊牌的，女打字员提出要解决正式工作，并要和他结婚，这，当然遭到吴天的拒绝。但上天不负有心劲的人，机会总留给那些有准备的人。女打字员胜利了，因为，吴天要副处考核提拔。吴天和发妻悄悄离了婚，没有文化的善良发妻含泪告别了一个完整的家，她带着正上高中的女儿另起了炉灶，吞下了二十多年前父亲给她选择的“幸福”。吴天上初中的儿子带着父亲的风流基因，竟在课堂上把手插进女同桌的前胸，他被开除了，浪荡在社会上一阵后，被吴天重重的军人拳头打神经了。
新家建了，但吴天的提升并没有如愿。上个世纪，男女作风问题仍是一块被薄冰覆盖的冰河。失落、懊恼、后悔、自责，甚至是气急败坏的复仇火焰，都纠结在吴天的情绪中。他不止一次地说：“老弟，都是你哥精力太旺盛了，管不了‘下边’，关键时候总是‘下边’出事。我真想宫刑了它。”曾是中校副团，几乎要被提拔为副处级领导干部的吴天，只把责任推在“下边”，可见他把动物的欲望和人都搞混了。
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一种有目的的交易，交易完成了，就没有了刺激和新鲜。吴天丢了官，散了家，失了女，毁了儿，他用“下边”报复着他的二婚小妻。他彻夜不回家，在外吃喝嫖赌，甚至又有了异性伙伴。他晾晒着那个曾经如花的女打字员，看护着她的青春但不浇灌养护，他要用另一种残暴折磨摧毁她，让她成为一束没有生命的塑料花。她在寂寞无聊中甚至和吴天签订了性生活协议。为了完成这动物性的契约，吴天像对猪、对狗一般地应付着苦涩的生活。钱可以让人富，但不一定会让人贵，更不说幸福。最后，那个漂亮的女打字员卷走了吴天几乎所有的财产，并和他离了婚。吴天带着有精神病的儿子和几近崩溃的企业，先退为书记，后又自动辞职下岗。一千多人的企业，混乱、骂声一片，但最直接的，是一千多人连同他们家一张张需要吃饭的口。吴天成了罪人。
五
2005年的春上，吴天的父亲——我叫三伯的“软老三”西去了。好排场风光的吴天紧锁着眉头，我借了朋友的车和他一道回村送葬。一路上，吴天抱着继父的遗像一言不发，目光呆滞。一个叱咤风云的人物随着岁月和那段风流慢慢衰老了，甚至是未老先死。他比我大八岁，不到六十岁的人已惨若老人。我知道他的心痛，也不劝说什么。车刚到村口，吴天就号啕大哭，哭声是那样真切，揪心裂肺。他在哭一个生命的消失，更在哭自己和一个时代的过去。
上帝说：要想叫一个人灭亡，就先叫他疯狂。一点不假。
回想起吴天给我讲过的，刚结婚探亲时，妻子正在地里摘棉花，因迫不及待，在风中的玉米地里铺个草帽寻欢，那人生的欢快真如清风蛙鸣。这事后被传出，战友们便喊他“草帽”。他说，那真是一种快乐，一辈子都忘不掉。还有在部队农场和那个女军官偷情，站在黄瓜地边一大杨树下，被蜂蜇了都不知。那种酣畅、相知，锥心难忘。而后来的众多女人，都是一堆肉，又一堆肉。
我曾以书生气十足的圣人蛋口气对吴天说：“其实，一个人活在世上，谁能得到所有的爱和美好，谁又能独享世界。有了压抑而能自制，才能享受渴盼之美和向往之趣。如果说一切都顺意满足的话，一切都会变得平常而无味。”我不想对他说：幸福在追求与渴望中，在过程中。这话更圣人蛋。
但吴天也有怨言。他说：“在部队时年轻，生活又寂寞，拈花惹草的，那真是咱不自律，只顾自己一时快活风流，而少了纪律道德约束，害了人也误了己。但回到地方时，就由不得自己了。一把手权力太大，又没有约束和监督，企业的钱就跟自己的差不多，只要不贪污，吃、喝、玩，什么费用都可变通报销。一些领导和女人也正是看中了这些，安排些七大妗子八大姨的来吃大锅饭，蝗虫似的，这个企业垮了，再调换个企业；漂亮的女人们大多没什么本事，就是会浪摆，整天在你眼前晃来晃去，晃得你发晕，稍不注意，就上了圈套。有了那事，各种要求条件就会提出来，你还非得办不可。好好的国有企业，就是这样慢慢垮掉的。要是有强有力的监督，犯点小事就给以整饬、警示，哪会到这步田地。唉，人啊，排场排场人丢丢，其实，我心里也苦哇！”面对这样的感慨，我无言以对。
六
吴天是我们村授衔最高的军官，如今，只能靠转业干部的救济过活。为了治儿子的病，他不得不拿起罗盘和《易经》，以阅历和见识游走江湖，给人家看风水地望、阳宅阴宅。我笑问他准不准，他连连摆手：“老弟，你还不知道你哥肚里的墨水，能吃几碗干饭，那都是糊弄人的，骗几个钱度日罢了。”
一个有着丰富阅历的人，一个曾经名动四方、掌控着千人万人生活生存的人，如今，却用占卜算卦，游走于江湖之上、权贵之间而过活，他在糊弄着一段日子，一段岁月，更在糊弄着他的生命、人生。
乡村人物之六：美人小英
田水湾是我老家邻村中最美丽的村庄之一。它和我的出生地乔湾仅一水之隔，具体地说，就是和唐河隔水相望。田水湾在河北，乔湾在河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