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书记你太客气了，你对一个乡下演员如此关照，一定会是我们这儿最好的父母官。”高白俏半是奉承半是撒娇着说。
“岂敢，岂敢。演出是很累人的，我们坐在台下看到现在还饿呢，何况你们唱念做打。来，吃鸡，吃鸡。”朱天奇说着夹起一只鸡腿放到高白俏眼前的小碟里，又端起黄酒和高白俏碰着酒，吃喝着。
高白俏说：“朱书记，这次造纸厂庆典演出，公社准备唱几天？”
朱天奇说：“现在是农闲季节，又快逢三月初八街上庙会，你们想唱几天就唱几天吧，一直唱到庙会开始都中。七八万人的大公社，一人一毛钱，不就是七八千元，还养不起你这几十个人的小剧团？”
高白俏说：“朱书记你真是个好书记，这么年轻就当书记，将来还不知当什么大官呢！”
朱天奇说：“我从县委宣传部下来挂职，干一段就调回县里，下来时组织部已谈话，回去后很可能到文化局。你好好演吧，凭你的条件，将来我如果回到文化局，一定把你调到县剧团，转成一名正式的演员、国家干部。”说“国家干部”时，朱天奇特别加重了语气。
高白俏忙说：“那感谢朱书记的好意，我一定记住你的话，好好演出，到时一定去找你。”
两人就着话兴、酒兴，一壶黄酒早已下肚。高白俏因酒劲拂面，真是面如桃花眼似春水，风衣脱去，一袭紧身毛衣更衬出优美的身姿和丰满高挺的前胸，解下丝巾，白皙而颀长的脖颈犹如天鹅出水，呼之欲出。朱天奇让厨房再热一壶黄酒，高白俏赶忙制止说：“朱书记，都快一点了，你明天还有恁多工作，改日再喝吧。”
朱天奇说：“我挂职乡下，也是一人寂寞，你演出这些天，夜饭我就陪你吃吧，也顺便了解一下乡村文化情况，便于我今后的宣传文化工作。”
高白俏说：“劳累书记陪我，哪敢哪敢。我一个乡下女子，下里巴人，说不出个沟沟道道，别误了你的大事。”
朱天奇站起来走向高白俏并拍着她的肩膀说：“你这么漂亮的团长，你就是文化。”边说边拉着高白俏走到后院的西侧。后院西侧门朝东有几间招待室。朱天奇取出钥匙打开其中一间，拉开灯，对着高白俏说：“这是我刚来时公社安排住的，一切全是新的，你以后这些天就住这儿吧。”高白俏忙说：“谢谢朱书记了，如方便的话，我就住这里几晚，静下来也好考虑一下演出的曲目。”
朱天奇走近床头，俯身提提茶几旁的暖水瓶，又取出瓶塞用手在瓶口试了试，“都是刚打的开水，你休息吧。”转身要走时，又回过头对高白俏说：“这屋后墙外都是街上老户人家，晚上可能有夜猫叫，春上发情哩，你别害怕，这屋子北边朝南那一排房子的西头两间就是我的办公室和住室，害怕了就喊，我准能听见。”高白俏红着脸甜甜地说：“谢谢朱书记关心，你真细心。”
看着朱天奇离去的背影，直到脚步声消失，高白俏关门和衣而睡。
不知是酒劲刺激，还是春夜难眠，这一夜，高白俏高小英真的失眠了。
她在心里想：人家一个堂堂大书记，又是县里下来的，能陪咱高小英吃饭，还问寒问暖，关心自己今后的生活、工作，算命先生说我二十岁时遇贵人，这贵人难道是朱书记吗？要是人家朱书记真当了文化局长，把我高小英调到县剧团，咳，那才真是天底下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事哩。想想我高小英十五岁跟着父母跑江湖，乡下戏子麻利猴，谁真正把咱当一个艺人看待，跟要饭的差不了多少。走乡串村，给人取笑逗乐，夏天一身汗，冬天一身凉，多少次演唱只为混口饭吃，多少次夜宿戏场后台甚至牛屋，一觉醒来担惊受怕。到外乡外村演出，几次被地痞流氓纠缠，听脏话、遭非礼，不得不忍气吞声。为吸引低俗观众，未出门的大姑娘在台上还要打情骂俏，多少声淫笑中伴着泪水，多少双贪婪的目光中含着邪念。已二十岁了，因为唱戏出台，高不成，低不就，提亲的人中除了几个不成样子的接班工人，连一个国家干部都没有。可怜我高小英，真像大观园中的丫环晴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想到此，高小英哭了，再想想人家朱书记对咱一个戏子的关心，两行热泪在高小英的脸上如三月春水，无声滑落。
接连几天，古装戏如《穆桂英挂帅》《樊梨花征西》《打金枝》《铡美案》等，现代戏如《小二黑结婚》《朝阳沟》《红灯记》等，高白俏都越演越带劲，戏里戏外，她真的是要给朱天奇书记唱几出。朱天奇也真是践了诺言，每晚雷打不动，要么看完全场演出，要么准时准点来接高白俏回公社吃夜饭，回招待所住宿。
又一晚上的演出结束，朱天奇准时来接高白俏。
高白俏说：“朱书记，你每晚都陪我一人吃戏饭，怕对你影响不好。从明晚起，让师傅把饭送到我住的屋子，你就不用陪了。”
朱天奇说：“在你住的屋子吃饭可以，但我一定要陪的，这么年轻貌美的团长，谁不怜香惜玉哩，况且我晚上下了班也没事，能陪你也是福分。”
就这样边吃边聊，高白俏发现今晚除了一壶黄酒，还添了一瓶宝丰大曲。朱天奇问高白俏晚上唱的啥戏。
“《西厢记》。”
“那你一定演那崔莺莺。”
“那还用说，我虽是团长，但也是团里的花旦，不演莺莺，难道还演张生？”高白俏娇嗔地回答。
朱天奇笑着说：“你高挑的个儿，端正的脸盘，真来个女扮男装，保不准还真出彩哩。”
“朱书记白净的脸，笔挺的身，要会唱戏，演一公子或书生才真出彩呢。”高白俏斜着凤眼瞅着朱天奇笑着说。
朱天奇说：“你还别说，在上大学时，我还真演过剧呢！要不你教我两句戏词，我给你来两句。”
高白俏念道：“桃花三月向阳开，春光催出玉人来，描鸾绣凤针线好，弹琴唱曲有诗才。前生欠你姻缘债，今朝还你白头来。”
朱天奇真的脱去西装，手舞领带，和着高白俏手打的节拍，一字一板真的唱起来。
两人边饮边唱，不觉间把一壶黄酒、一瓶白酒喝干。两酒一混，高白俏不觉酒劲上来，站起来唱一句：“上西楼，挑竹帘，看哪家才子披锦缎……”刚抬起手臂做势，不觉天旋地转起来，摇摇欲倒。朱天奇急忙站起，顺势将高白俏揽入怀中。当朱天奇脸贴着高白俏的脸，手揽着高白俏挺拔高耸的乳峰，他也真的天旋地转起来，口中急促地呼着：“小英，小英，我爱你……”左胳膊用力向上一抬，把软如面条的高白俏平抱起来。
仲春的三月，正是桃花盛开、春水响动、虫鸣鱼跃的时节，听着堤外水声和蛙鸣，伴着大院黑暗中几声公猫的叫春声，朱天奇性难自已，他把高小英平放在松软的毛毯上，解开小英的腰带，把掖在她腰间的毛衣、内衣向上卷起。霎时，一道如雪的白光刺着朱天奇的眼，高小英下意识地用手拽着毛衣，但当朱天奇俯下身子猛劲去亲吻她时，高小英平静得如一池秋水，任一群小鱼在她的乳峰浪谷间游弋。朱天奇看高小英闭上了凤眼，更是如鱼得水，一头扎进高小英温暖洁净的春水里，尽情地吮吸起来。那洁白的雪峰上嵌着一颗晶莹的樱桃，朱天奇轻轻地含在嘴里，如梦如幻；雪峰融化着，仿佛听到雪水汇成小溪的叮咚声，高小英真的醉了。
她梦见自己跑在一条开满鲜花的大路上，因急着要寻找厕所，奔跑的速度惊人，可大路两旁都是盛开着的金黄的油菜花、雪白的萝卜花，小麦已起身没过脚踝，干农活的乡亲们都在田野里不时弯腰又抬头，好像盯着自己似的。哪里有厕所？即使有个遮羞的废墟和机井房也好。她向前跑呀跑，终于看到一间小屋，她迫不及待地想躲在屋角方便一下，刚一蹲下便听到屋内咳嗽一声：“谁呀？”她站起来继续奔跑，急得要尿湿裤子。终于跑到一片桃花林，正好还有一道篱笆墙，左看右看无人，她终于酣畅淋漓地舒服起来。正当她最惬意地准备起来时，一条坚硬的桃枝向她刺来，一阵剧烈的疼痛把她击醒。朱天奇正大汗淋漓、气喘吁吁，脸因用力有些变形，失去了平时的温文尔雅、干净平和。高小英猛然坐起，抱着朱天奇的脖子用力在他肩上一咬，鲜血桃花般涌出，滴在两朵含苞的花蕾上，也浸在一片茂盛的草丛中。
“这是演的哪一出啊，是崔莺莺月下会张生，还是李香君血溅桃花扇？”高小英第一次清醒地哭着。
戏终于在1982年春天的三月间唱完了，不久，朱天奇书记也从郭滩人民公社调回县文化局。真是天有巧合，人生如戏，当春天过去，高小英带着朱天奇的骨血进城时，朱天奇正领着他的夫人和孩子随县剧团慰问演出去了。
唱戏的高小英像悲剧戏中的旦角一样几乎疯了。在县城转悠了半天，最后在文化局大院后边朱天奇家的大门上狠踹了几脚后，果断地找了一个同学作陪，在唐河岸边一片竹林掩映的一家医院里，把那含苞的桃花血又一次流向南下的河水。此时，她的家乡乔湾临河的一片桃园里，摇曳的青果正纷纷坠落。
二
我和高小英的丈夫田顺才都是从唐河五中毕业的。那时，农村高中的升学率极低，大概在百分之十左右，我是这百分之十的幸运者，虽然只考取了豫南一所农专，但跨进了大学之门，哪怕只是小中专或技校，在那个时代也是可以光宗耀祖，改变一个农家孩子一生命运的。虽然后来我毕业分配到一个乡下的兽医站工作，但毕竟是拿了工资，吃了商品粮。
却说高小英被郭滩人民公社挂职副书记朱天奇诱骗诱奸后，疯过一次，死过一次，终因青春生命的旺盛，又回到了我的老家乔湾，梦破灭了，剧团散了，戏不唱了，但她的美貌仍吸引着人。
我的同学田顺才高中毕业后，因没考上大学便回村当上了一名集体教师。所谓集体教师，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一个特殊的教师群体，他们因农村当时快速发展的教育而生。他们都是农民身份，初中或高中毕业后被村办学校聘任，被公社一级的教办室登记入册，待遇由大队、公社统筹解决，大部分从乡村提留款中支付。他们教书不离家，亦教亦农，上课时是教师，下课后是农民。田顺才就教的乔湾学校，就在我的出生地乔湾村，临河而建。学校西边是一片桃林，东靠村庄，北面是大片沙滩，种些芦苇、芭茅和柳树等耐水的植物，南面是一望无际平展如镜肥沃的河湾地。村庄被寨堤护围着，学校，算是村外。
一个村庄里几百年来圈护着两千多人，谁要是能从村里的老宅中搬到寨外，在临路而又平阔的耕地上另扎新宅，不是村干部就是在村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高小英家能搬出村子在寨外居住，完全是因高小英的貌美。老支书家有个小儿子，发疯般地看上了小英，支书想让高小英家离自己家近些，以便促成这桩婚事，便准许高小英家从村内迁出。而当高小英出事而后又剧团解散，老支书说起高小英家新划的宅基地时后悔不已。
高小英的家就坐落在村西头的寨堤外，离学校最近。她家因唱戏多年，在剧团解散时积下了不少钱财，房子在我们村也盖得最好。一个方方正正的院落，二层小楼上下六间，东屋两间。东屋北头一间为厨房，南头一间临路，就在南墙上开一大窗口，成了一个小卖部，卖些油盐酱醋烟酒糖果作业本笔墨纸砚一类的家庭用品和学生用品。田顺才每天上下课都要从高小英家的小卖部前走过，他又嗜烟酒如命，放学后回家时从小卖部打上二两散装白酒，就着一把花生或一根葱蒜，上课困了再到小卖部来包香烟，一来二去，也便成了高小英家小卖部的常客。高小英是我们晚一两届的初中同学，田顺才被高小英的容貌所吸引，高小英也被老校友的实在大方所动心。终于有一天，憨厚的田顺才趴在小卖部的窗台上向高小英吐露了心声。
“小英，我也都二十六七了，给你爹妈说一声，我想娶了你，我是真的喜欢你。”
“田顺才，我曾经是个戏子，又是被人坑过失身的女人，娶了我，你不怕别人笑话？你不后悔？”高小英也认真地说。
“我不后悔！那个时候，谁知道城里下来的干部也恁孬，当了书记还是个坏杂种，咱又不知人家底细，看上去年纪轻轻，没结婚似的，我要是个女的，也可能会上当。”田顺才带着安抚和理解诚恳地说。
“俺乔湾不和田水湾做亲，你是知道的，你要真想娶俺，就找个得力的人给俺爹妈说说，他们要是中了，我愿意嫁你。”小英说。
“姓乔的不和田水湾做亲是指本姓，你家是外姓，又不姓乔，哪有这规矩？”田顺才满有信心地劝着高小英。
高小英“嗯”着点了点头，递给田顺才两包烟，扭头回到里屋。
高小英的父母因女儿已吃过亏，现在也二十多岁了，就让学校校长做了媒人。
这年（1983年）的腊月十八，高小英跨过唐河嫁到了田水湾，成了我同学田顺才的媳妇，几百年来两庄不通婚的历史宣告结束。但以后发生的惊天凶事也应了老人们心中的咒念。
三
田顺才弟兄三个，姊妹五个，一个姐，一个妹，两个弟弟。二弟田顺福，十岁左右到河里洗澡被水淹死。三弟田顺宝，小名田小三，生性顽皮，性倔而野，这将是后面故事中叙述很少但却很重要的一个人物，这里暂不赘述。
田顺才比我小两岁，结婚那年已二十六岁，比高小英大四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