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英望着她慌慌张张的背影,低声骂了句:“那嘴门上也不安个栅栏!”她本来想回屋里看孙子,想到玉翠可能去地里找秀娟,就急急地出了门,抄近路向河边的地里走去,她走得飞快,不想被别人看见,她这一辈子可是从来没下过地的。
同一时间,福元正把一个客人拉到县城的火车站,客人进站后,他没有走,在车站前面和几个同样开三轮的抽烟闲谈,他不多来火车站,向他们打听下一趟列车什么时候到站,想顺脚拉几个回本乡镇的客人——如今油价又涨了不少,福元不想放空。一转头,就看见军军和强正蹲在候车室外的台阶上抽烟,他想起两个娃的妈昨晚找他们的事,想告诉他们一声,就喊了一声:“军军——”军军一抬头看见是福元,没有答应,慌慌张张拽了一把蹲在旁边的强,两个人跑进了候车室。福元想这两个鸡巴娃这是哪根筋不对了?也不跟家里人打个招呼就坐火车走啊,想去南方打工?寻思了半天,觉得为他们的父母着想,应该问问这两个娃打算去哪里,就走向候车室。
这趟火车就要来了,人都排着队剪票,福元进去的时候,看见军军和强刚进了剪票口,他喊了一声:“强——,你妈找你哩!你们去哪里?”两个娃飞快地跑向了站台,也没见拿什么行李。福元跟过去,检票员拦住了他,冷漠地说:“送人不能进站,去买站台票。”福元正犹豫是不是该去买张站台票,从弹簧门的玻璃里看到那些开三轮的都涌向了出站口,显然生意需要抢,他就想:“算了,没钱了他们就会回来的;看见我就跑,肯定不想让我知道去哪里,问了也不会说。我还是抢客人去吧,不能放空费油。”
福元送完客人,回村里吃午饭,路过国道边的厂子工地,看到强的妈玉翠正在那里跟工头哭闹,他把车开过去,喊道:“嘿——,嘿——,嫂,你家强和军军坐火车走了。”玉翠惊愕地望着他,福元笑笑说:“我刚才在县城火车站看见俩鸡巴娃,叫他们,他们就跑。”玉翠用巴掌抹了抹脸上的泪水问:“你没问他们去哪里了?”福元说:“我想问哩,鸡巴娃跑得太快,上火车了,人家不让我进。”玉翠问身边的工头:“这俩娃干得好好的,怎么跑了?”工头的眉头拧成了疙瘩,不耐烦地把烟屁股扔地上说:“谁鸡巴知道!现在你知道人没死我这里就行了!”转身摇着头走了。
福元对玉翠说:“嫂,回去吗?我捎你。”玉翠拉住他说:“福元,你赶紧拉我去县城火车站!”福元笑了:“迟了五百年了,火车这会儿到上海了!”玉翠突然面目狰狞,厉声怒骂儿子:“鸡巴娃,好生把你死在外面!”
八
就有闲话在村里传开了,说军军和强那天趁着秀娟醉得不省人事,把比他们大了一辈的老女子糟蹋了,两个小畜生怕秀娟告他们强奸,畏罪潜逃了。有那持反对意见的人说不对,谁不知道秀娟是男人的脾气,真要被人害了能不气死?可是你看秀娟还跟以前一样,侍弄着她那两亩口粮田里的麦子,跟没事人一样,不像,肯定是瞎说。
家家都在议论这件事,只有兰英家最清净,舌头最长的妇人也不敢到兰英跟前翻这闲话,都知道她是一门理:你来说闲话,你先不是好人!因此一家人像傻子一样耳根清净,乐呵呵地过日子,没有去寻思快成了疯子的玉翠怎么突然就不来找她家强了。兰英看着小狗子不出门,红芳满村子跑,偏她又是个没心机的,人家的话拐个弯她就听个表面的意思,也从来不琢磨别人古怪的眼神。
这天红芳帮秀娟清洗完准备装新麦的化肥口袋,急着回去看看娃娃,路过军军家那条巷子,就看见玉翠倚着水泥电线杆,正和人说话,有个妇人靠墙站着听,只能看见半个身子,看不见脸,可能是军军的妈巧香。玉翠背对着巷子口,没瞅见红芳过来,正压着嗓子骂人:“我正要去找那个老×,问她个不是,她以为她的老女子真是尼姑子?凭什么我们两个好小伙子非要日她个嫁不出去的老女子?肯定是她女子守不住了,借酒撒疯勾引我娃哩嘛,她美过了,把我娃吓唬得跑没影了,她还装得跟没事的一样。我看就是家传,她母子年轻时偷汉子,她也偷人,她们一家子都偷人,那个娃娃说不定就是福元和城里哪个小姐生的私娃子……”她突然看见巧香瞪起眼睛看自己身后,赶紧住了嘴,但是已经太迟了,红芳的两只手弯成爪子从她额头到下巴齐齐抓下,就是十道血印子。玉翠像杀猪一样号叫起来,伸手去抓红芳的胳膊,红芳不言语,脸刷白,一手揪住玉翠的头发,一手就去扯那妇人的嘴。巧香呆了一呆,赶紧去抱红芳的腰,红芳依然扯着玉翠的头发不放手,嘴里只念叨着:“扯你的狗嘴,扯你的狗嘴!”玉翠满脸的血,号哭着一头撞向红芳,把两个女人都顶在墙上。
这时有一对串村卖菜的夫妻和一个路过的男人叫嚷着过来把她们分开了,又有两个半老太太过来,说着一些惯用的毫无针对性的劝架的话,指责打架的双方“真可笑”,应该“快回家去”。红芳并不回去,靠着墙根坐下来,刷白着脸,喘着大气,指着玉翠骂:“你再胡说一句,你再胡说一句试试,我就坐这里等着,你再说一句立马、立马扯烂你的狗嘴!”年纪大身体弱的玉翠果真不敢乱说了,只披头散发地大哭:“我的强啊,你死到哪里去啦,你妈回去就上吊啊——”一个老太太劝说她:“强妈,你能打过年轻的?快回去洗洗脸,别让人看笑话!”另一个老太太过来拉红芳:“女子你也起来回去吧,你不知道她嘴不好?别和她计较啊。”红芳不起来,把脸埋进两膝盖间放声大哭。
兰英是个爱看热闹的,听见街上闹,把孙子给了跛子就跑出来大街上看,碰上玉翠满脸的血,还关切地问了句:“这是怎么了?和谁啊?”没人搭理她。走到跟前一看,红芳坐在地上,声调就失了控:“红芳,这是怎么哩呢?”红芳抬头看见婆婆,眼神说不清是亲还是恨,只说了个:“妈你别管!”起来就往家走,屁股上的土也不知道拍打一下。人也就散了,只有几个留下来围着军军妈巧香,看来打算探问议论一番。
兰英恼恼地跟进了家门,红芳已经回她屋里哭上了。跛子小心地问:“怎么回事?”兰英沉着脸说:“和玉翠打架,把人家抓了满脸血。”又说:“该,把那个神经婆娘的嘴扯了才好。”在院子里站了站,寻思还是该去问问红芳怎么一回事,就进了屋。
红芳已经不哭了,在床上躺着。兰英立在地下问:“好好的怎么在街上干上了?”红芳依然咬牙切齿地恨道:“该死的婆娘嘴里不好受,在街上宣传我姐的闲话。”兰英就紧张起来:“你姐和个死人没两样,有什么闲话?”红芳厌烦地说:“你坐在家里什么也不知道,人家都说娃满月那天军军和强送我姐……”她看看婆婆的脸色,接着说,“那两个小坏仔把我姐害了,害怕告他们,就跑了……”又看看兰英,“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她们在街上嚼舌头,正好被我撞见,我先把那个浪婆娘抓了个满脸花,又扯她的嘴!”红芳又激动起来。兰英把目光从红芳脸上挪到墙角,呆了半晌,低声恨道:“辱没先人啊!”慢慢转过身,撩开门帘,出去了。
红芳见兰英回自己屋里了,怕玉翠男人来闹事,自己要吃亏,就从堂屋里把自行车推出来,飞身上车,去镇上叫福元去了。走时叫公公把院门关上,自己回来叫门再开。跛子抱着娃娃不明就里,问着怎么了怎么了,红芳什么也不说就走了。跛子关了院门,回屋想问问兰英,兰英躺在床上,闭着眼一声不出。
红芳找到福元,福元并不想回去,不耐烦地说:“别听她们胡说八道,咱姐不是那种人。”红芳吓唬他:“咱妈可气病了,回不回由你吧。”福元是个孝子,一听就把红芳的自行车放三轮子上,两口子赶了回来。
回来一看,当妈的真的病了,不吃不喝,也不和人说话。秀娟正坐在床边掉眼泪。
九
小两口商议了半天,福元去院子里了,红芳把秀娟叫到自己屋里,悄悄地探问:“姐,到底是不是真的?”秀娟坦荡地看着弟媳妇说:“什么真的假的,你也神经了?”红芳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当然不信……咱妈问你了吧?”秀娟摆摆手说:“问了,我说没有,她不相信嘛!”红芳也不相信秀娟的话,但她愿意相信大姑子,就说:“谁再胡说八道,我扯她的嘴!”秀娟说:“再有几天好太阳,麦子就骄了,电视新闻里说南边已经开始割了,我没工夫和咱妈生这肚子气,她愿意睡就睡着,我回去呀。”红芳说:“只要老天爷不捣乱,也不用慌,反正都是耍联合收割机,到时候我和福元帮你去拉麦子口袋就是。”秀娟说行,那我走呀。
秀娟来到兰英的屋里,对睡着的妈说:“你这人真可笑,老了老了看不开了;我都四十岁的人了,还不知道个事情的反和正?用你对我这个样子?我一个人要干的活儿还很多,没工夫和你生这口气,你睡着吧,我走了。”秀娟说走就走,到院子里抱过小侄子亲一亲,又还给老头子,低声说:“爸,我走了她就起来了,你不信看着。”红芳捂住嘴地笑,福元没听清说的是什么,也跟上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