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长的林家贵匆匆进了屋,掩饰着脸上的慌张对老婆说,炸了,狗的这回真的炸了!老婆正在灶前烧水,一听脸就白了,瞪着他嚷,你这个不够数的,你真把人家炸了?这可怎么办!林家贵摆摆手说,先倒碗水,听我慢慢说,女人家的沉不住个气!老婆骂将起来:你个鸡巴人,有尿也不给你喝!
林家贵把瘦长干枯的身子安顿到沙发里,先皱起眉头啧了一声,又赔着笑脸说,傻子,还用我亲自去炸它啊,它自己就炸了!半座山都摇了三摇,你就没感觉到?老婆狐疑地瞅瞅他:真不是你炸的?
不是——林家贵摆摆大手,拉长了声调说。
哪座窑呢?老婆松了口气问,一边给他倒水。
林家贵接过碗来,吹了吹,喝了一小口说,后山最大那座,牛老三的,好家伙,一天七十万,这下我再让他一天七十万!
老婆不满地说,人家倒了霉,对你有什么好处?
有什么好处?林家贵睁大眼睛想想说,这座山从老辈子就是大家的,凭什么地下的黑金子就是他牛老三弟兄们的?退一万步说也是国家的,怎么一麻袋一麻袋的钱都被他们弟兄几个背出去买了楼?在上海买、在广东买,一买一座楼?他舒服了,把地下都挖空了,老子种点庄稼苗都不长,我巴不得亲手把他娘的给炸了哩!
老婆说,你又胡说哩,窑炸了死那么多人总不是什么好事情,快别嘴上找痛快了!
林家贵被点醒了,呼地站起来说,不行,我得躲躲去,家里不是还有几千块现金吗,你快拿给我,我出去躲些日子,快点快点!
老婆嚷了起来,不是说不是你炸的吗?跑也是他牛老三牛老四跑,你跑哪门子啊?
林家贵瞪起了眼睛:你看你,你看你糊涂的,不是都知道我要炸他牛老三的窑吗?现在窑炸了,公安局的一定要调查,万一哪个和我心里不对的检举我一下,先把我弄黑房子里折腾几天,图个啥?我这不是跑,我这是好汉不吃眼前亏。快快快,你快拿给我,一会儿公安局的来封了路,跑也跑不了了,我进去没关系,你娃的学费怎么办?
提到正上高中的儿子,老婆着了急,从柜子里把钱拿出来,给了林家贵,又给他用塑料袋装了几个馒头说,开上你的三轮子,别走大路了,从那条老路绕吧,别让人把你逮住。又给他收拾了两件衣裳带上。
林家贵一边说,没那么严重,没那么严重,我最多半个月就回来。一边慌慌张张地发动了三轮摩托,出门拐上了那条废弃的老路。自从牛老三修了新的水泥公路,老路就没人问津了,蒿草渐渐地侵占了路面,雨水把路上的石头腐蚀成一片一片,碰碰就碎。
从前,林家贵就是靠这条老路谋生计的,那个时候牛老三的煤矿还属于国营性质的,归乡里管,林家贵因为一次瓦斯爆炸后抬死人,吓得大病了一场,从此不能下井挖煤了,就病退回村,每月矿上给二百六十块钱的救济款。后来钱不值钱了,孩子的学费就有了困难,林家贵跑到矿领导那里胡搅蛮缠了几次,人家也没给加钱,一气之下,他把矿工食堂买菜用的三轮摩托偷了回来,矿长知道林家贵绰号“泥腿”,是个无赖难缠的主儿,舍件东西图个清静,就没再找他麻烦,从此这个破三轮子就成了林家贵的谋生工具。
那个时候还没有现在这样拉几十吨上百吨的重卡,就是带拖车的东风卡车和老解放,在铺着石头的老路上歪歪扭扭地爬。吃过晚饭,林家贵身上斜挎系着带子的手电筒(远看活像背着盒子炮的汉奸),拎起一把小铁镐扔进车斗里,开着三轮子出院门,蹦蹦跳跳就上了路。走不多远,选择一处比较开阔的路段,把车停在路边,林家贵跳下来,从车斗里拿起那把小铁镐,提在手里,晃晃悠悠地走到路中间去,看看来路上大车的灯光还很远,就拧亮手电筒,找到陷在路面里的车辙,拿脚尖漫不经心地踢踢,踢到一块不大不小的埋在土里的石头,就抡起他的小铁镐,三下两下把石头刨出来,扔到另一条车辙里去。再往前走几步,又刨出一块中意的来,继续扔到旁边的车辙里。听得见卡车的喇叭响了,他哼哼唧唧地走回到路边去,把手电筒灭了,蹲在自己的三轮子旁边,掏出盒“蝴蝶泉”来,磕出一支点上,歪着脑袋吸着。黑暗中那一点星火明明灭灭,也不怕有人来,这条路晚上大车多,正经人没事不来溜达。
车灯把路面照得雪亮,司机看见了车辙里那块石头,判断出它不足以让车抛锚,也没有尖锐的棱角把车胎扎破,因此没有停车清障的必要,就换成低挡,轰一脚油冲了过去。主车没怎么地,拖车受了点苦,咣当咣当几下才过去,哗哗撒下一地的煤块。林家贵在黑暗的背后看着听着,抽着烟乐。车队走远了,林家贵已经抽完一支烟,站起来把烟屁股扔地下踩灭了,再次把手电筒拧亮,从三轮子车斗里拿起一把方头的簸箕锹,大步走上路面,把刚填平了车辙的煤块铲出来,扔在路边铲成几个小堆。最后他过去发动了三轮摩托,开过来,把那几堆煤块都铲进车斗里。呵,不多不少,刚好冒出车斗。林家贵满意地开着三轮子回家了。
第二天天不亮,林家贵就开着满载煤块的三轮子出了山,太阳冒红的时候,他已经来到城边上的村庄里,或三十块或五十块把那车煤块卖给平川上的人。他的驾驶技术很好,总能赶上回来吃早饭。老婆做饭用的可不是煤,老婆做饭用的是林家贵白天从路上扫来的煤粉做的煤球,有时候这种煤球自家用不了,林家贵就十五块一三轮子卖给那些城里的居民。林家贵有句名言叫“靠山吃山,靠煤吃煤”,因此儿子能够长年住校,而且伙食不错。
后来,情况就发生了变化。牛老三弟兄合伙把乡里的煤矿买下了,把职工身份买断了,每天三班倒,下井就有钱,不下井喝西北风去。当地的下窑汉嫌他把人不当人,都不干了,那些人口多劳力过剩的大省份的农民工就像洪水一样涌来挣血汗钱。林家贵领了快十年的二百六十块没有了,这回他没有去找牛老三理论,他惹不起人家,牛老三的治安联防队都是清一色穿迷彩服的壮小伙子,据说个个能下去手,林家贵现在也是有几岁年纪的人了,可不愿意去败那个兴。好在,给牛老三拉煤的车多了,吨位也大了,林家贵每晚都能多“捡”一三轮子煤块回来,而且每一车斗煤块现在能卖一百多块了。只是,那时出山卖煤需要给三轮车斗上遮一块彩条布了,毕竟私人和公家不一样,不能那么明目张胆,得留点面子给牛老三,这点事林家贵还是懂的。
牛老三就是传说中的窑主啊,县里开会要求乡里村村通油路,乡里就把煤矿附近的几个村子的铺路资金都派给了牛老三,牛老三答应得痛快极了,他是窑主啊,那点钱九牛一毛啊。通往各村的路上的彩旗都飘起来后,年底,牛老三就成了市里的劳模,那个时候还没有支持新农村建设的提法,但是牛老三是致富不忘养育了他的热土啊,这个劳模名副其实。牛老三当劳模的事,林家贵没意见,他有意见的是牛老三重新规划了一条运煤的路,舍弃了原来的老路,竟然用水泥打了一条新路,几十上百吨的重车行驶在那镜子般的路面上,就像那万吨巨轮在风平浪静的海面上漂,再想靠扔几块石头弄一三轮子煤块,比让骡子下崽还难。
牛老三断了林家贵的财路,林家贵很生气,可是干生气没有办法。
牛老三的新路就在林家贵家院门口穿过,那些比火车皮拉得还多的重卡一天二十四小时嗡嗡地从门前过去,地皮就一阵阵发颤,林家贵很担心自己新盖的房子被震裂了。可是他不敢去跟牛老三评理,他敢去也不知道人家住在城里什么地方,牛老三轻易不来矿上,收钱卖煤都是他的几个兄弟帮他打理。林家贵暂时拿牛老三没什么办法,但他不想太吃亏,就去城里买了个冰柜,让老婆在家门口摆了个冷饮摊,把冰镇的矿泉水和冰红茶卖给过路的司机。这当然挣不了几个钱,比起从前开三轮子卖煤块来,简直不能比。
林家贵隔几天去城里拉一车斗矿泉水和冰红茶,回来后蹲在自家门口望着那些巨兽般的大车转主意,思谋着怎样才能把车皮下的钢板弄个洞,让那些乌亮的煤块哗哗地流下来,自己好把它们装上三轮子卖给平川的人,牛老三的煤好啊,据说一吨四百九,那一三轮子装半吨,就是二百五啊,多好的生意,多好的生意!林家贵望着那些大肚子的巨无霸,口水都快下来了,他怎么也想不通,明明是大家脚下都踩着的地里的煤啊,怎么卖的钱就装进了他牛老三一个人的腰包?矿产资源不是属于国家的吗?为什么县里乡里用煤矿的收入搞点建设,还要在报纸上把牛老三说得比观音菩萨还慈善?人就怕思考,现在,“思想者”林家贵对牛老三当市劳模有意见了,听说他正在活动当省级劳模,林家贵更想不通了,凭什么井下没日没夜劳动的矿工里没有劳模,他牛老三每天开着“陆虎”吃喝玩乐倒成了劳模?
有一天,进山拉煤的空车在林家贵门前排成了火车,望不见首,也望不见个尾,趴在那里一动不动,冰柜里的饮料第一次被司机们喝得一瓶不剩。林家贵知道这是出事了,他很兴奋,跑来跑去地打听怎么回事。司机们见怪不怪说,也许透水了,也许瓦斯爆炸了,肯定是死人了。林家贵心说好啊,这下牛老三有麻烦了,他的日子要不好过了。正幸灾乐祸,牛老三的“陆虎”开过来了,就停在林家贵的大门口,牛老三从车上下来了,这个家伙是个美男子,留着和县委书记一样的大背头,风度翩翩。他下命令让几辆大车横在路上,没他的话一只鸟也不许放上山去。林家贵心说想得美,世事都成你的了?救护车也不能上去?公安的警车也不能上去?记者的车也不能上去?我今天倒要看看你牛王爷到底有几只眼?林家贵就搬了个凳子坐在家门口,等着看热闹,等着看牛老三的哈哈笑。
天渐渐黑了,“火车”开始蠕动了,司机们叫嚷着都爬上车去,那几辆横着拦路的车也开进了山。林家贵端着晚饭蹲在门口吃的时候,装满煤的车已经从山上下来了,稳稳当当,四平八稳,心安理得地行驶着。林家贵的眼睛都快把山望穿了,救护车真的没来,公安的警车真的没来,也没见个把记者背着照相机来。林家贵服了,牛老三就是牛老三,他不是牛王爷,但他比牛王爷还神通广大、手眼通天。林家贵有心思跟着牛老三混了,他想,想个什么办法能让牛老三觉得自己是个人物,最好能亲自来请自己出山呢?
后来,终于来了一个记者,那是事情过去半个月之后。这个记者还带了一个助手,他们把车开进林家贵的院子里,要租林家贵的三轮子进山去。林家贵本来是不做这种生意的,为了看热闹,他决定带他们去。他们来到牛老三的办公室,见到了牛老三的弟弟牛老四,牛老四死活不承认出过事故,更不承认死过几个人。记者没办法,就给乡长打电话,乡长也说没出过事故,但他愿意和记者交个朋友,邀请他们到乡里最好的饭店喝酒。他们在包间喝酒的时候,林家贵和乡长的司机在大堂里吃面条,就看见牛老四的司机进来了,他把乡长叫出来,给了他两叠子红色的钱,林家贵是五点三的视力,看得清清楚楚,那是两叠边边还粘在一起的崭新的人民币。乡长就拿着那钱进了包间,后来他们都出来了,两个记者喝得脸红扑扑的,和乡长握手告别,亲热得就差拥抱了。乡长问他们怎么来的,记者指着林家贵说,我们坐的这个老乡的三轮摩托。乡长说怎么能坐三轮啊,让我的车送你们吧。然后乡长给了林家贵五十块钱,打发他走了。
林家贵回到家的时候,记者早把他们的车开走了,但是门口停着一辆绿色的“霸道”,林家贵记得那是牛老四的车,心里就是一热,莫非牛老四有事情拜托自己?他把三轮子停到牛老四的车旁边,下了车,望着黑色的车窗玻璃,猜想牛老四是不是正在里面打量自己。其实他刚一站定,“霸道”的车门就开了,第一个跳下来的是牛老四的司机,接着又跳下来两个穿迷彩服的联防队员,他们一下来就向林家贵冲过来,两个联防队员扭住他的两条膀子,牛老四的司机就给了他两个大嘴巴。打完了,牛老四的司机指着林家贵的鼻子问,知道为什么打你吗?林家贵吐着嘴里的血唾沫骂道,日你先人,老子不知道!牛老四的司机笑着说,嘴挺硬,不知道我告诉你,因为你带着记者进山找麻烦,你知道了吗?林家贵说,侄儿子,是他们雇的你叔叔的车。林家贵老婆冲过来叫道,别说了,你别说了,咱们惹不起人家!牛老四的司机笑着说,都是一个山上的,其实我也不想伤和气,不过你以后最好别再犯贱,我知道你是有名的“泥腿”,我明白告诉你,你要敢跟我玩泥,我就打断你的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