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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熊公子丝毫不怯场,人长得风流,腰里又有许多的银子,有什么怯的呢?熊公子背着手踱了过去。熊公子聪明决不先先地挤进去,那就显蠢了。

熊公子若无其事地站在圈子外看,看摆弹子摊的那个汉口姑娘。那姑娘说一口道地醉人的汉口话。摆的弹子小巧明亮,两扇箱子对着,成直角地打开,中间连着皮条儿,面上嵌着玻璃,玻璃上贴些洋画片儿。姑娘长得漂亮,生意不错。

有后生哥儿走上前,握着了拉杆儿,她就放一个弹子进去,那拉杆连着弹簧,一拉,弹子就弹出去,顺着道儿,蹦,若蹦到有奖的格子,就有奖,若没蹦到就交钱。收钱不多。拉一下付一个铜角子。弹子摊前围的后生哥儿很多。

姑娘长得可心,拉的后生哥们开心。

熊公子看准了火候,撩起长衫角儿说声:“让一让,借光了,借光了。”分开人群挤了进去。

熊公子挤到姑娘面前,握住了拉杆。熊公子握住拉杆后并不马上就拉,憨憨的,摆着架式。

熊公子侧着脸问那姑娘:“好多钱一拉?”

那汉口莞尔一笑姑娘说:“一个铜角子一拉。”

熊公子说:“我给一块银洋一拉,可不可得?”

那个汉口姑娘含笑,打量着熊公子,说:“你拉。”

熊公子作个蠢蠢欲试的样子,说:“那我就拉啦!”

那个汉口又笑了,说:“你拉。”

熊公子就拉。一响,弹子骨骨碌碌地转。没有奖。

那个汉口姑娘说:“一块银洋。”

熊公子从腰间褡裢里,摸出一块银洋来,放在弹子箱的玻璃面上。那个汉口姑娘抿着嘴唇笑。熊公子放完银洋,握住拉杆儿,又一拉,又一响,弹子骨碌碌地转,又拉空了。

那个汉口姑娘捂着嘴笑,说:“两块银洋。”

熊公子摇摇头,又从褡裢里摸出一块银洋来,放在姑娘面前弹子箱的玻璃面儿上。

熊公子拉着拉着,都拉空了,拿不赢银洋。熊公子索性解下褡裢,递给那个汉口姑娘。

熊公子说:“莫数,数累人。这样好不好?我拉一响,你从里面拿一块出来。”

熊公子就这样地拉了整整一个下午。熊公子终于用他褡裢里的银洋,达到了他的目的。银子是个好东西。天黑收摊的时候,那个汉口姑娘就把熊公子带到了她的家。

那个汉口姑娘的父母自然很高兴。这么有钱的公子,又是一表人才,作为小市民的父母,那是求之不得。熊公子在那个汉口姑娘家住了半个多月。那个汉口姑娘书也无心读了,终日里与熊公子玩耍,时间一长,就禁不住给了熊公子。

熊公子达到了目的,喜气洋洋,春风满面,那人生得意尽欢颜的劲头,很管用了几天。熊公子继而一想,就摇摇头笑了:“不是说汉口的姑娘眼睛朝天长,一个个傲得很吗?原来不过如此。也就是这么个意思,也就是这么个味。”

这期间外婆家的靛儿就出了事。

靛儿出事的那时候十八岁。

那时候外婆家的染坊已经开得很红火。那时候巴水河畔的沙街外滩,围堤里的那二十亩靛地已经种熟了。

阳春三月,一片旷绿,霭霭生烟。那季节靛草已经出苗了,异常的青,人走进去,连影子都化了的。

连天碧绿的靛地中央,便是外婆家的染坊。那人工挑起染坊的沙墩子上,不再裸沙,裸沙被日子里的人千脚万脚践起了泥,黑黑的淤泥上,长成了很好的植被。墩子上不踩路的地方,蒿草丛生,杨柳疯长,遍处生机。杨树林子柳树林子朝天深处缘,繁枝茂叶覆盖着,不见了天,湿湿漉漉的地气,氤氲着人的脸。

那真是养性命的地方。高高的杨柳林子下,一连片青砖瓦房和茅棚,成天热气腾腾,弥漫着青与蓝的味道。那味道很酽,使人认真地闻了,就醉。

作坊前辟一片大晒场,空一方天出来,无树无草地空旷,空气干燥,阳光轰烈。木头桩子成排地栽,上面横着整棵的树,那便是晒布的架。一排排高成气势,对着明晃晃的日头,终日迎风招展着染了颜色的布。那染了的布,整匹整匹的,临空瀑布般地泻下来。

那时候外婆家的墩子,已经有个很响亮的名字,叫王家染坊。那块土地上,一年四季泼洒着靛青靛蓝的颜色,染了人的脚和空中鸟雀的叫声。

说靛儿出事,其实那根本不能叫出事。

靛儿出的事,是人生极自然,必定要出的事。

自从十四年前,靛儿被外婆的父亲作为见面礼,带到熊家墩去给熊老爷讨喜欢,被熊公子掐了脸,她爹惊慌地护在怀中说她是哑巴之后,靛儿就再也没有在人前说话了。外婆的父母知道靛儿长得太招人爱了,流浪的异乡人,落地生根,正是苦苦撑家攒劲创业的时日,不能像有钱的人家,将自已的漂亮女儿养在深闺。穷人家的姑娘是父母的帮手,要做吃讨吃,风里来雨里去,抛头露面地去奔。外婆的父母惶惶不安,深知漂亮女儿对于异乡流浪来的穷人家来说,不是福是祸。

十四年来,靛儿被她爹急中生智的一句话,害苦了,害得她在外人面前一直装哑巴。

自那之后,巴水河一河两岸的人们,都知道有一个姓王的河南侉子,在沙街外河滩上,围堤种靛,开了个王家染坊。王家无儿只有两个女儿。大女儿粗手粗脚,像个男人。小女儿长得赛似仙女下凡,可惜是个哑巴。

巴河两岸有钱有势人家的公子哥儿们,为了猎艳,先后偷偷地来看过靛儿。他们被靛儿的美貌惊呆了。他们扼腕叹息,恨老天爷瞎了眼睛,活活糟踏了一个美人坯子,怅然而归。

巴水河畔有条陋俗,就是把哑巴不算人。靛儿尽管有赛过天仙般的美貌,由于装哑,所以很安全。有钱有势人家的公子哥儿们,只是来看看而已,没人想她的心思,打她的主意,所以靛儿在寂寞中很宁静。

十四年过去了,靛儿在寂寞宁静中,一年年地长大了。

外婆的父母对于染坊的手艺,是严格遵循祖训的。传儿不传女,传媳不传女。女儿迟早要嫁出去是人家的人,儿和媳妇是自已的人。一种古老的传统手艺,往往是一家数代人摸索出来的,是心血与智慧的结晶,是绝活。

这绝活不传外人严格保密。这绝活是一户人家生存繁衍之路,不是儿戏的。外婆只有两个女儿,没有儿子,染布的手艺面临着失传的危险。尽管如此,外婆的父亲,也不准两个女儿,踏染坊的门槛。

外婆的父亲,对他们的两个女儿,进行严格地分工。

外婆在滩地上种靛,别的事不准插手。

靛儿汰布,别的事不准过问。靛儿专门负责汰布。

汰布的活是枯燥无味的活。

每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巴河的外滩,就一片辽阔与明亮。天高了,杨柳林子霭绿了。河风起了,杨柳的叶子哗哗的,晶莹的露滴儿,像疾雨一般地下。万道霞光从叶缝儿,钻进来,织呀织,织那幻乱的景。

这时候外婆的父母,在染坊里,把新一天的布染出来了。那一匹匹新染出来的布,带着靛草一年日月凝就的地气与辛咸,冲人的鼻子,大气汤汤地摊到染坊门外了。

汤汤的大气漫卷着,一阵阵卷席般的腾起,腾向蔚蓝的天空,构成生命涌动的图画。这时候靛儿就站在那生命涌动的图画里。她弯下腰去,将那刚出染坊的,还烫人手的布,用手牵开,一匹匹摊在染坊阔亮的门外,摊成一地斑烂的色彩。等布摊冷了,她把那些斑斓的颜色,朝两只半人高的木桶里装,装得两只大木桶堆成了颜色。

她就用一条青竹扁担将那些颜色,挑在肩上,颤颤悠悠的。浑圆的腰肢间,晃荡的是她那两条乌黑发亮,春蛇戏水般的辫子。她沿着林间沙路儿走,河风散淡了,摇着杨柳。纷纷扬扬,桃花落瓣了,坠一地的落英。

她走出林子,两只眸子亮了的时候,巴水河一河两岸的晨雾,就退了,蒸蒸的太阳下,就隐隐的如青烟一般,蒸发出她那巴水河青春女儿的气息,使一河两岸的生灵,为之感动。

这便是靛儿出事前的那天,遥远而又常新的情结。这情结使人生出,人生淡若青烟般的惆怅来。

靛儿挑着外婆父母染出的布,走在河滩上。

桃花汛未来,河水缩到了古河道里,靛蓝般的看似静止地流淌着。古河道里,帆船和竹排上的白帆,已经冉冉地升起来了,驾船的和撑排的船工们,喊着粗犷的号子,唤发着他们新一天旺盛过人的精力。

隔河岸上,巴河镇子上纱厂布厂的那些高大的烟囱,开始朝天吐着淡淡的烟和着云朵儿。码头上的人们开始蚂蚁一般地忙碌起来,忙得一河的浪花,一码头的泡沫。

这时候沙街的人家的婆娘们,已经开始生火煮早饭了。淡淡的炊烟,一家的与一家的相接,构成一幅古老的宁静。各个墩子上出埘的公鸡,有一声无一声地叫,偶尔夹一声悠长的狗叫。

美丽的靛儿,这时候就夹在这一河两岸,生命的宁静与躁动之中。初春的阳光很好。风,怡人。河岸边的杨柳林子里群鸟叫春的声音,很悦耳。

靛儿就那样担着颜色,走进她的青春梦。父母们忙,不经意女儿大了。蓝棉布做的满大襟褂儿,越穿越小,紧紧勒着女儿的腰身。

这时候的女儿,便在顷刻之间,生出些无端的烦恼来,淡淡地拧在眉心。小了的蓝棉布褂儿勒着,勒着的是她饱满成熟了的青春。

靛儿担着颜色走,腰后晃荡的辫子,有一下无一下,撞她那浑圆了的腚,撞得她心里一热一热的,撞得她的心突突地跳,突突地慌。越穿越小的蓝棉布褂儿,凸着她的胸脯,使她躁,使她满脸通红。她便莫名其妙地微喘,浑身津津的汗出来了。

下河的石级,红石铺成,与伸到河心粗糙的长木跳相接。木跳栽在河水里的脚,长满岁月的青苔。青苔顺着河水流着青黛的参差。

靛儿卷着裤腿,赤着天足。穷人家的女儿,要做活是不扎脚的,放着一双天然的模样。那女儿赤着脚,一步步踩在红红的石级上。红红的石级上,有她十四年踩出的脚印儿,一个个很清皙,很光滑。

那女儿挑着木桶,木桶朝外流淌着春天一样的颜色。木桶不时磕一下石级儿,发出脆亮的响。那脆亮的响在那女儿的梦境里,是巴水河畔栀子花带露开放的声音。

那女儿下河,放下木桶,蹲在木跳上汰布了。

初春的巴水河,水清洌,碧绿得透亮。微风止了,河面像透亮的镜面儿。

这时候那女儿便在河水里看见了她。她看到河水里的那个她,满面潮红,眼睛晕晕迷迷的。她忽然觉得河里那个她,显了态。她害羞了。她看见了河水里害羞的那个她,愈发喘得急,饱满的胸脯起伏着,像是要喘出个什么来似的。

她伸手搅乱了河水。河面动了,起粼粼的浪,河风微微的。河水暖了,河面上浮着成双成对的绿头鸭子和鸳鸯鸟儿。暖了的河水,凉晶晶的。她把手放在河水里,觉得很舒服。她掬捧河水洗脸,脸上的红云便褪了,静了。

这时候那女儿的心底,便升起无限的惆怅,鼻子一酸,眼泪就涌了出来,滴在河水里。河水里的那些小鱼儿在岩石缝儿和水草丛中乱晃,双方咬着头尾,追逐着,倏地不见了,倏地又现了。

这时候四周无人,无限惆怅的靛儿,就情不自禁地哼起了巴河情歌:“春季有花谁先开?春季有花谁来采?”这情歌是月圆之夜,从沙街娘教女儿唱时听来的。

靛儿哼得很轻。靛儿边汰布边哼。那巴河情歌就像一溜微风,伴着靛儿哗哗的汰布声。

靛儿万万没有想到,就在那时候她的歌声,被在河边杨柳林子里打鸟的汪公子听到了。

打鸟的汪公子听到了那歌声,彼时像一条发了菜花疯的狗。

汪公于是汪家墩汪老爷的大公子。汪老爷家也是巴河岸边的富人。汪公子也是巴河岸边猎艳的好手。

汪公子听见靛儿的歌声后,不敢妄动,急忙回去召集一班富家子弟,眉飞色舞地宣布他的发现:“兄弟们,王家染坊的幺姑娘,不是哑巴啦!”

那班公子哥问:“何以见得?”

汪公子说:“我在河边杨柳林子里打鸟,听到她唱情歌哩!她唱春季有花谁先开,春季有花谁先采呀!”

那班公子哥说:“真的吗?”

汪公子说:“真的呀!”

那班公子哥说:“哎呀!差点被那个王满囤骗了呢!”

于是外婆家的门槛,就被一河两岸上门求婚的富家公子们,踏烂了。来王家染坊求婚的富家公子络驿不绝,聘礼人挑的车推的,眼花缭乱地摆在外婆家摊布晒布的场子上。

外婆的父母见事情露了,又气又急。

外婆的父母怕出事,将靛儿关在屋里,不准她出门。

布无法染了,平静的生活搅乱了,外婆的父亲唉声叹气。

外婆的娘捶打着靛儿,说:“冤家啦!俺为什么要生你?你叫我如何是好?”靛儿笑了。

靛儿说:“娘,这么多有钱人家到你家求婚,你有什么愁哇?这是你养的女儿有出息嘞!你怕个啥呀?”

外婆说:“娘,妹说得对!人家来婚,俺怕个啥?”

外婆的父亲吼:“黄毛丫头啦,你们知道个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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