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前,曾看到报载,美欧大学生热衷看卡通画册,此风后来在日本尤其盛行。入校的大学生、不少还是品学兼优的高材生,一人一大捧“小人书”。当时甚为不解,怎么西方青年都幼稚化了呢?
有人说这是童心使然。
其实问题远非这么简单。实际上,这里有个文化的平民意识,即波普艺术不仅应存在于劳苦大众,也是象牙之塔中的供物。
西方在中世纪时,各门艺术都努力哲学化,甚至宗教化。认真翻翻中外老祖宗的东西,在文化始祖之初,一切大道理都是非常简单的说明。行文的通俗、描述的生动,即如我们今天所要强调的,真理是朴素的。只有到了黑格尔等德国人那里,真理才更趋复杂。而到了尼采、维特根斯坦,情况又不同,笔记式的文风更易为人接受,不搞大而全的什么什么体系,平易才能近人。
如何平易,这似乎是个低等问题,但其对于某些经院主义者却是十分困难,就像不少大作家写不出儿童文学一样。下里巴人上到阳春白雪固然不易;反之,阳春白雪搞惯了的人,也难下到下里巴人处。
而真正的艺术大师,是可以从简到繁,再从繁到简,游刃有余的。如郑板桥之画竹,删繁就简,如毕加索之画牛,从质感很强的素描,变到最后只剩一个几何图形。
画家们,首先是西方画家,后来都从学院走出,从沙龙走出,去发现非洲图腾。中国画家又重新认识民间年画、版画、剪纸……这都是一种返璞归真,或者说是一种童心体现。
从某种角度上说,保持童心,也是保持文艺的真善美,即淳朴、纯洁的感觉。
这里面,还透出一种深刻的幽默。
最近看到两个例子,都反映了中国特有的民俗:打油诗,但却表现了两种不同思维。
一个是王小波在《青铜时代》序里所提及的一首译诗《青铜骑士》,查良铮是这样译的:
我爱你,彼得建造的城,
我爱你严肃整齐的面容。
涅瓦河的水流多么庄严,
大理石平铺在它的两岸……
王小波对此种译法大加赞赏,而觉得另一种译法很拙劣:
我爱你彼得的营造,
我爱你庄严的外貌……
王小波认为该译者一准是东北人,有二人转的调子。
从笔者感觉来说,译作本身是再创造。有很多原作,都说如何如何好,可一看中译本,却味同嚼蜡,甚而十分倒胃口,这都是翻译有问题。有些名作,胜在本国语言功力上,译不到家,当然失去魅力,所以说,大部分外国作品是不可译、不好译的,除非译者本人是作家或具有创作才华,否则不如不译,直译往往是不讨好的。像《追忆逝水年华》《尤利西斯》之类,尽管有许多大手笔参与译写,说老实话,仍是没啥可看。那些硬着头皮叫好的人,恐怕都有“皇帝新衣”的心态,唯恐别人说自己水平低。
当然,我这特指译本而言,原作如何,那自然有洋人定评。
译诗自然应像查先生那样。记得以前看过一种波特莱尔《恶之花》的译本,亦整齐如新格律,略有韵脚,时人皆不屑,那的确破坏了读者的感觉。
但谁又能说将二人转引入译诗不是一种绝妙的创造呢?除去门户之见,文学本身可作游戏一种,换种方式玩玩亦无不可,何必较真?
何况,换方式所带来的娱乐感本身就达到了文学的一种功用,何乐而不为?
有一位年轻人举了流沙河改诗之例来说明“靠老资格仍硬写的所谓诗人”是多么无聊。
如台湾诗人纪弦一首《你的名字》:
用了世界上最轻最轻的声音,
轻轻地唤你的名字每夜每夜。
写你的名字,
画你的名字,
而梦见的是你发光的名字:
如日,如星,你的名字。
如灯,如钻石,你的名字。
如缤纷的火花,如闪电,你的名字。
如原始森林的燃烧,你的名字。
刻你的名字!
刻你的名字在树上。
刻你的名字在不凋的生命树上,
当这植物长成参天的古木时,
呵呵,多好,多好。
你的名字也大起来。
大起来了,你的名字。
亮起来了,你的名字。
于是,轻轻轻轻轻轻轻地唤你的名字。
情诗很容易写得庸俗、无聊。良心话,此诗颇有此虞。至少算不上好诗。
而一经流沙河作改,意义便有了新发现:
轻轻唤着你名字,
每夜轻唤每夜想。
写你名字画你名,
梦你名字放光芒。
你的名字像星星,
又像天上红太阳。
你的名字像钻石,
又像室内电灯光。
你的名字如打雷,
一道闪电照四方;
你的名字如火花,
点燃森林烧得旺。
刻你名字在树上,
名字变大变辉煌,
永不凋谢多么好,
古木参天真雄壮,
轻轻唤着你名字,
一直唤到东方亮。
那些崇尚后现代的诗迷们认为如此改写吃饱了撑的,幼稚得使人哭笑不得。甚至说糟蹋原作,并由此断言读流沙河的诗总使人想起“文化大革命”时期的“革命诗”、“口号诗”。
其实,说一句曾经时髦的话:透过问题看本质。除了前提的游戏成分,我以为此诗也许是对浅薄爱情诗的一种善意的反讽,不乏挖苦之意,至少是一种调侃,本身的幽默也使改诗引人入胜。说不定,纪弦此诗会因此改作而流传下去呢。
打油诗不仅是民间盛行的口头文学,皇帝大人也有喜欢的哩。大俗则大雅。
曾经将干校生活入格律的聂绀弩,就有不少精彩打油,被知识界奉为极品。
至于有人指那些喜改他人作品的人是江郎才尽的腐朽,本人更不敢苟同。历史上,改作亦是文学一重要形式,集句诗就是一种,没有博览之才,没有集思之智,断无此本领。也许不乏写不出东西的人借人之杯润口水,但不少作家在阅读他人作品时,会发现原作意想不到的内容,可以引申升华,亦可以批判、删节。多年前美国揭发一年轻人的成名作是抄袭某某的旧作,可是旧作湮没无闻,所谓有抄袭之嫌的作品却轰动一时。那其实可以看成是一种改作。改作的成功不仅是一次机遇,也是改作者的水平使然。
当年曹禺将巴金的《家》由小说改成话剧,今天又有人将曹禺的《原野》《雷雨》重新演绎成电视剧,都是不错的尝试。而且,改作本身是对原作的一种极妙的炒作。只是,改作一定要先声明原作出处,这才不违写手道德伦理。
过去讲的天下文章一大抄,可能含有不少改作的误会,不妨将此概念也“改作”一次,叫做“天下文章一大改”,改编者也有自己的版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