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小桥流水人家
这里不是江南，是因为有了这条河的流动，才使这一片人家，更像油画里江南的一处风景。
小村人家面南而居，小河就从中间流过，由东而西，穿越了整个村子。于是，小村就不再是一片散漫的整体，而是有了水之阴和水之阳的分别；于是，尽管是一条宽不过十几米的河水，住在两岸的人家，却习惯性地彼此叫着对方河南或者河北。
随着河水的静静流淌，两岸人家平静的生活仿佛不再平静；有了日夜不息的浪花，也因此有了动与静的参照和对比。而且，水之北的人家，出门时仿佛看见流水已漫到了脚下；水之南的人家，他们的身后就是流水，夜里当然就是枕着河水入眠，醒来就是清晨明媚的阳光。
小河是这一片平原灌溉系统的一部分，当河水涨得满满盈盈，直推到河之南人家的后窗下的时候，就是田野里的麦苗正扬花吐蕊，要浇灌浆水了。这时，有些湍急的水面上，就会漂浮着一些灰色的枯草，以及一串串打着旋儿的白色泡沫。这样的一个时节里，流水还会把田野里的青春气息带过来，让两岸人家闻到了麦花的清香。
等到水势明显见缓，河水清澈见底的时候，又会有或大或小的雨来及时补充。因此，河水总不见干涸，两岸人家总可以听得到流水的声音。这一条河水，每年每年，总能够让这一方土地，既旱不着，也涝不着。小村人家的日子，宁静不乏流动，润泽而且安闲。
准确地说，河上应该有五座桥。大大小小，形状不一，依势而建，成了连接南北两岸人家的通道。于是，两岸人家除了可以隔河相望，隔窗对话，则又可以从彼此的家中走出；然后来到桥上，看着脚下的流水，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方便而且自由。
最有特点的是一处低矮的石头桥，简简单单，只几块大大小小、高低不一的石块摆在那里。河水就从石头中间挤过去，哗啦啦作响。有时，还会在大一些的石缝里打一个旋儿，把藏在那里的鱼搅得团团转，不小心还会有白色的柳条鱼跃上满是青苔的石板。有时，一定会有人把花花绿绿的衣裳端出来，在一块光滑干净的石板上捶打着。于是，又会有一群群的鱼，绕在洗衣人的周围。它们仿佛不怕人，只知道尽兴地和那些漂来漂去的衣服玩着游戏。
当然，岸边除了错错落落的人家，还会有各种各样的树错落其间；树上还会有各种各样的鸟在跳来跳去，且叽叽喳喳叫个不休。高一些的白杨上，有几只黑色的鸟巢挂在了树顶的枝丫里，每到夕阳西下，就会有几只大鸟从那片红光里飞过来，落在轻轻摇动着的鸟窝里。似乎除了下面的流水，没有什么可以打扰它们的生活。
当然，河里除了日夜流淌的水，除了不知疲倦的鱼，还会生长一些植物。或是莲，或是菱，各在水面上占据一片位置，谁也不让谁。或者，还会有带刺的芡实从下面钻出来，在水上高高耸立着，然后又有蜻蜓在上面绕来绕去。
我的老家，多少年前父亲建造的那一处青砖碧瓦的院子，就坐落在河水的南岸。打开后窗，就能够看得到下面潺潺的流水和那些鱼群，看得见北岸人家的烟囱里升起的袅袅炊烟。
两岸的人家，仿佛早就忘记了河水的流淌与存在，因为小河早就成为村子里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可是，假如没有了这条河流，假如把它占据着的位置空出来，或者把它填平，谁也不知道，该在上面建点什么，或者种点什么才好。
002 芦花不是花
芦花似乎不是花，虽然每年芦花飘飞时，它们是那样的美丽。
而且，如此大面积地一次性开放，除了那些来自于天外的雪花，能够和它相比的，只有江南的油菜花，只有那漫山遍野的野菊花，或者那些火红的枫叶。这样的场景，也会让人想起鲁迅笔下日本京都街头那些烂漫的樱花。可是，那是在乍暖还寒的春天，而且是在异国他乡，不可能像家乡的芦花，只在深沉的秋季里开放。而且，即使季节已过，依旧可以在记忆里找回它们的影子，似乎一抬眼就可以看得到，一抬脚就来到了它们的身边。
当然，要想真切地看到这样的景象，也只能在每年的深秋季节，要等到那些漫野的庄稼收获之后，那样你的视野才会足够开阔。也许那时那漫天漫地的稻花的香气还未来得及散去，眼前的稻田是如此寂静且干净。极目远眺，你就会看见远处那些迁迁延延、无边无际的芦花。
就是在这个季节里，美丽的芦花开始飘飞，开始自由地跳舞，无论那些风把它们带向何处。那些生长在浅水里的芦苇，如果没有人来收割，它们会在寒风中飘摇很久，一直到有一天忽然雪花飘飘，然后它们一起上下翻腾，相映成趣。
芦花似乎不是花，它只是秋天以至于严冬季节里的一片风景。没有四溢的清香，也没有艳丽的色彩，可是它们却能够带给你想不到的感觉和意境。可是芦花真的就是一种花，符合所有生长的一切规定；生根，发芽，抽叶，开花，结果，从春到秋，忙碌不已。那些在秋风里自由地飞翔着的，除了干枯的花，还应该有芦花成熟后的果实。
只要有水，它们就会认认真真地生长，把根扎进深深浅浅的土里。春天一过，它们就可以长得足够高，颀长高挺，枝叶婆娑，伸展而且翠绿，像极了一个风华正茂的青年，落落大方不失君子风度。整个夏天，它们无拘无束地享受着每一寸阳光，一直到秋后，在稻花开始飘香的时候，它们的茎叶开始转黄，与金色的稻浪一起装扮出一个季节的风景和诗意。雨意绵绵的日子，或者某一个黄昏，如果你仔细听，一定会有即将冬蛰的秋虫在不知疲倦地鸣唱，愈益衬托了苇丛的肃穆和静谧。
然后，仿佛是在一夜之间，满眼的芦花飞雪，让人想起白发冉冉，飘逸童颜的老人。这样的风景，既苍凉又生动，既坚定又动感。若是一个好天气，没有人不会想到天才诗人王勃的名句：“秋水共长天一色，落霞与孤鹜齐飞”。可是，那也只不过是在遥远的想象里，不如眼前的芦花来得亲切而又真实。或者，此时还会有几只不知名的鸟，忽然从芦花的深处飞出来，消失在夕阳下的树丛里。
芦花一定与水有关，有水的地方就可能找得到它们的生长的轨迹。芦花是花，但它又似乎不是花；它只是一种平凡然而别致的风景，这种风景里，有着成长的全部过程，有着成熟的所有思考与记忆。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这《诗经》里的句子，就是关于芦花的描写。此时的芦花，正是耐看的时候，如同一个人的年龄，已过不惑之年，然而壮而未衰，焕发着成熟的力量和光彩。这样的一个时令，也许应该是一年之中最好的季节，凉而未寒，艳阳高照。那些苇秆顶端上的青青芦花渐渐转黄，微风徐来，花丛荡漾，又会变得凄迷而且苍茫。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这依然是《诗经》里的句子。这样的文字，不一定是在讲述某种爱情，但此情此景，一定是在诉说某种思念或者遥想。
芦花，或许不是花，但一定是一种记忆和心情；那些记忆里有曾经鲜活的存在和故事。那些芦花，就像头上蓝天里的一片白云，永远遥望着远方游子的情怀与感动。
003 老家
老家，三十多年前一个烟波浩渺的水乡，一些贫苦而滋润的日子，一段欢乐而忧伤的时光。
1
造化让微山湖太铺张，北起“江北小苏州”的济宁，竟能够向南绵延覆盖二百余里，水丰草茂，万物生息。“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单是到了秋季，你也可以看到：芦花飘起处，夕照正红；水声桨影里，鱼浪翻滚。还会有采菱的女子，那两只柔柔的手，莲藕般来回穿梭，小船摇开的地方，惊起的不知有多少鸥鹭。大湖藏尽了物华天宝，但你却写不完它的人杰地灵。
那一片大水，你滋养了多少生灵？老家，离大湖有一大段路程，是湖水没有浸润的一片平原。但慈悲的湖水却分出一条枝杈，让一条大河引湖水从村东穿过。浩荡的河水携带了大湖的力量缓缓奔流，没有喧嚣，没有浪花。只是在起风的时候，有浪头从宽阔的对岸推过来，打在你脚下的岸边。
河水绕村半匝径直向东北流去，河湾的中间，是一处渡口，方圆几十里从此岸到彼岸的必经之路。也许有河的时候，当河水浸润出这一片供人生息的土地以后，渡口就存在了。那棵老柳不知何人栽种，两人合抱粗细，密密匝匝的枝杈，冠盖如云。树旁是两间青砖小屋，一位老人虽已风烛残年但身板硬朗，日日夜夜风里雨里不知送过多少人来来往往。记得那时是一条木船，河上横扯一道铁丝，人在船上，在铁丝上用力，船就会稳稳当当前行。对岸来人的时候，就会听到有人喊：“来船呦——”摆渡老人就会从小屋出来，抬手远望，回一句：“来喽——”那声音能在河岸上随风回荡很远。
平原地的河流大多平平稳稳，没有什么大的波浪，只是不舍昼夜向前静静流淌，只知道无言地哺育滋养两岸的土地和子民。靠着这条河的养育，两岸的乡亲似乎忘记了日子的穷苦，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尽情享用这净土般的生活。
水的力量是无穷的，但有时又是不可让人捉摸的。直到那一年的那一天，一个特别的日子，一个让所有生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都应该记住的日子。
2
那一年，是麦花飘香的时节，那一天，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在河对岸忙活了一天的村民携了农具，一路说笑，踩着夕阳的余晖在河边等船回家。对岸村子的上空已有袅袅的炊烟升起，或许，有的人家已把香喷喷的饭菜端上了方桌。等船的人很多很着急也很拥挤，那条往来了无数次的木船正从对岸缓缓驶过来。
谁又能够想到，与往常一样的一次摆渡，却让五条鲜活的生命永远定格在了这一片河上的夕照里，这片静静的河水，永远隔断了他们回家的路。白马河，你真的是一条生命之河吗？那条老木船，你真的是一条生命之舟吗？
其实船当时已驶过大河的中间，在离对岸不到三十米的地方，由于人多拥挤，船的一侧出现了倾斜。要命的是，人群开始混乱，几个好事者，以为自己水性好，没有意识到情况的严重，因为对岸就在眼前，回家的路似乎一抬脚就可以踏上。但他们想错了，在他们用心制造混乱的时候，船的倾斜超过了河水能够承载的负荷。当满船的人意识到威胁，一切已无可挽回，在离对岸不到二十米的地方，船猛然翻了。
记得那时我正上小学，放学时随满街的人流往河岸跑。悲悯的气氛突然笼罩了整个天空，不祥的预感紧紧攫住了每个人的心。
跑到渡口时，河岸上早已经挤满了人。两个落水者已被打捞上来，有人从村里牵来了几头老牛，把他们放在牛背上，老牛在前晃晃地走，人群在后静静地跟。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哭泣，事情来得太突然。人们不相信，这条温润如君子的河流，曾滋养哺育了多少代人，在它的身上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人们不相信这一切，只希望忠实于人的老牛能把自己的亲人摇醒，哪怕就这样一直走下去。
但苦难就是苦难，不再是夕照里的田野牧歌。天黑时已打捞上来四个，还有一个年轻人，是在第二天中午才找到。人们只忙着顺水流的方向向下游找，但最后却发现他就藏在离河岸不到两米的地方，是河床上长长的水草把他缠住了。还有，这个年轻人本来可以躲过这一劫，他从船上下来后，见摆渡老人太累，就又跳上船帮着把船拉回对岸。谁又能够想到，船回来的时候，两米的距离就把人隔在了生与死的两岸。都说回头是岸，是真的吗？他的妈妈，一个年近七十的瞎婆婆，还曾问和他同船过河的邻居：“春孩子怎么还没回？”
那一刻，几条鲜活的生命永远地被大河留住了。当时正是“大锅饭”的年月，一切事情由队上处理。三天后，五口黑幽幽的棺材摆在了场院。最后，五位死者没有入祖坟，统一葬在了大河的岸边，他们的生命被终止的地方。
不必再写下葬那天的惨烈，人们依然没有哭泣，只是随着棺材缓缓涌动。依然是一个春风和畅的日子，太阳当空照着，仿佛要看一看这块肥沃的田野和沧桑的土地，看看乡亲们怎样过惯了苦日子又罹此哀伤。一切都在静静地进行，哭泣还有用吗？眼泪还有用吗？人们只能撒下大把的纸钱，让哀思伴黄纸片片翻飞。那位瞎婆婆，她还有眼泪吗？相依为命的儿子去了，只能白发人送黑发人。
白马河依然日夜呜咽奔涌，两岸的凄凄碧草依旧岁岁枯荣，摆渡老人夜起的时候会听到水里有鱼在翻浪，那棵老柳也许是在眺望是否远方有人在匆匆赶路，但那五条生命再怎么努力，都没能够跨过那短短十几米的归程。
3
灾难往往不可避免，但农家的日子依然要继续。满地的庄稼正在扬花灌浆，另一朵幸福的花儿正在人心中生长。也许，今年的收成会不错，那满满漾漾的河水，能让这一地的好庄稼粒粒饱满，颗颗归仓。
暮春，太阳的威力已经显现，灾难后的这一片土地也越来越燥热。尤让人心慌的是，从那时起，不仅滴雨未落，而且河里的水位也在急剧下降。水浅的地方已经不能行船，你能够看见缕缕水草和嬉戏的鱼群。再过些日子，大河竟然断流，再也无力向前流淌，只剩下一汪一汪的水晒在烈日下，在那里挣扎和喘息。人们又吵闹着，拥挤着，奔向河底。不再惧怕河水会把他们吞没，争先恐后去捡拾浅浅河水里的鱼虾。他们欢笑着，忙碌着，满载而归，似乎忘记了地里的庄稼正渴得要命，土地早已干裂如龟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