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麦在一座小山坡上劳动。
他的任务是把山脚的一堆大小不等的石头分几次挑到山头上,再分几次把这堆石头又挑到山下来,辗转往返,直到天黑,监督的人在小本上记下往返的次数。
晚上,老麦还要写检查认罪书。昨天他在批判大会上念过的那份检查没有获得通过,还遭了一顿打骂,……也不知是谁提了一桶泔水从后背浇了一身,被打得红肿溃烂的皮肉让盐水辣子水一浸,像是着了火。
陶副主任今早对老麦说:
“你一定要讲清楚欧如叶为什么要给你写那封信,你和她到底是什么关系?还有打麻将吃吃喝喝的问题……绝不能轻描淡写,你四清以前犯的错误绝不只是几斤毛线、几条线裤、送领导几斤饼干的小事情……”
“……”
这些问题老麦已经是第五十次、第一百次写材料反复交代了。
早上见到老尤匆忙出门,像是有急事,老麦向他请病假,想进城去医院看看。
“快去!写个假条给小刘就行……”老尤说着又转回身加了一句:“我去县上开两天会,尽快回来……身体不好就少挑点。”老麦在老邻居的眼里看到了一丝焦虑。
他也是没有办法……老麦想,有好几次老麦被革命群众无情打击,多亏有他说话解围,否则自己恐怕早撑不住了。
老麦擦擦汗,在树下找个有草棵的地方坐下休息。
高原上的初冬不冷,风却很大,远近田野丘陵上的绿色渐渐稀少起来。一只老鹰展开翅膀从老麦身后的树丛里朝着高高的天穹飞去,在它爬升的过程中,看得见风将它的羽毛一层层地吹开,像是开屏的孔雀,只是那么一会儿,就变成蓝天深处一个黑色的小点。
家乡怎样了?南下后一直没能抽出时间回去探亲。老麦的通讯员小三子六二年出差时替他去家乡看过,说那里闹饥荒,大伯一家和其他亲戚都带着孩子逃荒去了。人民公社是怎么搞的?那么多的土地,自己家里的三亩地,七间草房,两个场院,解放时因母亲去世家中无人都交给了公社,还搞了“大跃进”,怎还种不出庄稼?堂哥家那个大侄子前年到云水家里来过,说一家子在青岛工厂里做临时工,过得也很难。
很多老战友、老上级从反右、五反运动和“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就没了联系,团政委杜胜凯对自己不错,在自己提政指的问题上很公正,南下后调到了北京,现在应该升了更高级别的首长。老詹成了右派,泰山军区的老高,渡江作战后,这个老兄硬要喜欢江西一个地主家的姑娘,现在恐怕没好果子吃……地委的老索,武装部的老祁,听说日子都不好过,最让他难受的是六十七医院的老孟,那次负伤,多亏了他,否则自己早没命了。可后来在反右斗争中,老孟突然成了反动军阀。听老索说,在送军事法庭审判以前,他给自己注射过量的吗啡死了,留下老婆和俩闺女,日子一直挺难……
山下是一条羊肠小路,弯弯曲曲地向远处延伸着。昨天,小霞沿着这条路爬上坡来看他,带来一摞煎饼,他不在家的这一段时间,她烙饼的手艺快赶上母亲了。
“哪来的白面?”
“我听说你的问题不严重,快解放你了,你一定要咬住牙……”临走时小霞一再说:“千万不能想不开!”小霞哭着又说:“可别让我和孩子当黑帮家属……你一定要答应我!”
说起自己的小姑娘,老麦心里暖暖的。
“嗯,好……咋不带丫头一块来?这些天长成大姑娘了吧?”
“成天忙得不归家……跳舞唱歌搞大批判。”
“嘿嘿……批判我了吗?”
“说过要和你划清界限呢,这是什么世道……”
老麦正想着心事,看见一只小松鼠,毛蓬蓬的尾巴朝后卷起,忙忙碌碌地拖着一只松球,跳几下又歇一歇,从老麦身边经过,它正操心着把过冬的食品搬运到前面大树上的巢里去,并不在意老麦坐在那里想什么。老麦心里一动:“小家伙,招呼都不打就想走!”老麦想着,悄悄脱下衣服跟着它走了几步。
“逮住它!明天带回去给丫头,看她还敢批判我!”
老麦还真抓住了那只活泼的小东西,包在衣服里下了山,正准备送回住处。这时他听见树林外的山道上有人在讲话……确切地说,是几个小孩的声音:
“麦子,你怎么绕路走?”
“我不想见到我爸……都说他是反革命……到处贴着打倒他的标语……我害怕……同学都说我是黑帮子女,还骂我……丢人……”
“我们也怕……”
老麦还来不及惊异自己的闺女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就看见女儿和老季老李家的老大一起挑着几团装在簸箕里的牛粪猪粪走过去了。老麦知道从这里绕过去就是孩子们学校的农场。当然还有一条大路比这条路近很多,但大路要经过自己住的那排宿舍……这小丫头聪明,从这里绕过去,可以回避很多不必要的麻烦……她是不想看到爸爸……自己犯错误让孩子受委屈,活该孩子看不起自己!
老麦不无悲哀地想。
明天还是不要请假回去吧,何苦再给小姑娘增加压力?老麦这样想着,从后面怔怔地看着几个孩子的背影,几滴混浊的眼泪不自觉地滚落下来……在明亮温柔的阳光下,女儿长长的发辫已剪成粗短的小刷子,倔强地从耳朵后面朝两边翘着,正迈动着细长的小腿急急忙忙地远去,那身姿越来越像她的妈妈……
不知过了多久,老麦回过神蹲了下来,打开衣服,放走了在衣服里挣扎的小松鼠。望着惊慌逃跑的松鼠,老麦叹了口气道:“去吧小家伙,回家吧,去找妈妈……”
就在老麦站起身时,一阵突然的眩晕差一点让他摔倒,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很虚弱。无穷尽的,有时是通宵达旦的审问,接着还要熬夜一遍遍地翻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写检查,过不完的关,这可比打仗剿匪累多了,有时他对自己说,我实在受不了了……
几个老朋友的处境也让老麦揪心,他亲眼看到老李威武不屈地反驳斗争谴责他的下属和干部:“我不是叛徒,不是反革命!我也没有向党要官!老子入党升职都是流血拼命换来的……我在中央警卫团时就是保卫中央首长的……”
老李话音未落,就有一个农水科的干部冲上主席台,手指头在老李眼前晃着大声质问他:“你为什么不批准前进公社挖掉红薯种洋芋,你明知红薯产量不行……后来那里闹饥荒,就是让你种红薯搞资本主义搞的,你带头走资本主义道路,你还有什么话好讲!”
这些事一直无情地损害着老麦的精神和身体,几乎彻底颠覆了他作为一名共产党员和一名革命军人、一名革命干部的信念,他不明白,自己和老李这些老战友为党为人民走南闯北流血牺牲,甚至连累家庭亲人也为革命付出了代价,为什么要在这些年轻人面前下跪认错?他们当年那么拼命打仗,不就是为了年轻一代能过上好日子吗……
在无数次“炮轰”、“打倒”的折磨后,老麦的身心感到疲惫痛苦脆弱,时常出现幻觉,甚至怀疑自己真的染上了一种挥之不去洗之不尽的污渍,他越是无数次地当众把自己骂得狗血淋头,这块污渍越是粘紧他……他忘不了剿匪时有一次执行潜伏任务,那条无声无息爬到他身上的形貌丑陋的怪虫,现在粘住他不放的坏东西,就像那条虫子吐出的液体那样濡湿,又像在战场上不小心抹上的一绺散发着恶臭的残尸腐肉,他因无法说清这些脏东西的来历,更无法抖落掉那种龌龊气息,而无时无刻不感到窒息与恶心……
最让老麦剜心疼痛的,是一种类似于负罪感的东西,它像电钻一样在老麦心里越来越凌厉尖锐地转动起来,他觉得自己对不起的人太多……
他想起自己在家乡参加武工队后,秀英的惨死……因为有人告密,秀英,他的新婚不到一年的妻子被一颗从门缝里射进来的子弹打死了,老麦永远忘不了下葬时秀英那双无助的,又黑又深的睁着的眼睛。
因为一直抓不到自己,两年后,病重的母亲也惨死于地主还乡团的报复性袭击。
他对予倩和小霞都隐瞒了这段痛苦的历史。他的逻辑很简单,没必要让大家都烦恼。
老麦不能原谅自己未能救出予倩。
自从和小林结婚后,老麦虽然心里常怀着一种纠缠不尽的歉疚与伤感想念王予倩,去想象小王与女儿骨肉分离,忍受冤屈,还要忍饥挨饿服劳役,遭人欺侮的情景……他认为小王书读得多,想得多,肯定很难忍受,他曾托老祁暗中关照小王,但他仍然以这个年龄特有的激情爱上了淳朴善良的小林,她的年轻美貌与那种顽皮中透着天真的性格深深地吸引着他。他感觉到小林对自己那种全身心的爱甚至是一种痴迷的、没有自己意志的迁就与崇拜,这让老麦很感动,他也以一种又像爱人又像父亲的感情去包裹这个女人。
只有一次,老麦在单位受了领导批评,回到家心里憋气,拉胡琴唱戏文时故意将几出戏的段子搅和在一起,还唱得有板有眼,有点艺术细胞的小林忍不住说:“天哪!你都唱的哪样十八扯!”
老麦笑起来:“十八扯好听!”还说过去打仗时,战斗之前或打了胜仗后,常听到政委老杜唱几句十八扯。
闺女接回来以后,有时夫妻间为了孩子也少不了磕绊斗嘴,老麦多半不和她计较,因为他看到小林不仅全身心地爱他,更爱女儿,就像爱自己亲生的孩子。在老麦看来,小林爱孩子,有时比孩子的亲妈还要来得率真纯朴。老麦好像头一次见到这么爱孩子的女人,在大院里和街上见到同事熟人的孩子,小林的眼里就流露出喜爱的神情,总要逗他们一阵子,特别是遇到老索家的老母亲牵着那对头发在顶上梳成一模一样的两个髻,穿着一式一样花裙子的双生小丫头,小林就忍不住去搂搂她俩亲亲她俩。
原来,小林不能生孩子和老麦家过去的一段伤心往事有关。老麦理解小林不能再怀上自己孩子的那份缺失,是自己亏欠了她啊……
然而另一方面,老麦越是感到幸福,当他想起小王为了他和闺女长期经受的苦难,就更加觉得对不起她,觉得自己自私可憎,觉得小王的苦难有着自己无法推卸的责任,觉得自己有一种负罪感。
王予倩被关进劳改农场一年后,释放出来做了生产员,老祁设法将她调到华侨农场去了。
“但是予倩不肯来看看自己,她一定受了不少罪,她一定恨自己,对的,恨,”老麦想。
现在轮到女儿来恨自己了。
这是报应吗?是的。
那么,自己对于家庭对于党对于国家社会来说还有什么用呢?
答案是否定的。
他答应过小霞要坚持住的,可是,坚持住就一切都好了吗?
答案也不明确。
是自己的革命意志衰退了吗?老麦问自己,不,还有面子问题,犯这样的错误,他对自己对别人都讲不清楚是为什么,在领导同事面前抬不起头不说,连自己的闺女也看轻自己。
二天(以后)闺女长大了要问自己要妈妈,会提一千个为什么……小霞也会受不了的,会说老麦你对我不公平,我那么爱你,给你辛辛苦苦养大了闺女,结果你当了反革命不说,还搞出个前妻和我纠缠,闺女转过来还要挑我前娘后妈……部队培养你,党教育你,让你关心爱护群众,你都干了些什么?
闺女还要说,爸,我的前途全被你毁了,一辈子全完了,你放着好好的革命工作不干去蹲“五七”干校,去当黑帮,你让我丢人现眼,我一定要舍得一身剐,坚决和你决裂!
予倩会怎么说?老麦你知道我有多舍不得你和女儿吗?我在那样痛苦的情况下提出离婚,是为了你的事业和前途,是为了给孩子一个好点儿的成长环境,可你连一年也不能等……
于是老麦就要与她说明自己当时的处境其实也已经很危险,孩子在保姆家里生病害眼疾、天天只给她捏个光饭团,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的日子有多苦!小霞对自己和孩子有多好……
那么老麦,你活着也不比下油锅好多少。
此刻老麦在想,打淮海战役时,自己撞上的那块弹片索性从左胸钻进去就好了,一下子光荣了,现在就不会再害这么多人……
老麦吭哧着重新开始吃力地挑石头。他今晚不打算回宿舍了,就挑到天亮吧,反正回去还要写检查,还有人盯着,不知何时才能睡觉。
这里有和小霞一起坐过的草地,挎包里还有煎饼,自由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