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冯和小麦老师被学校分配担任初一年级的数学教学工作。
领了教材回宿舍,麦青青发愁了:自己的数学都没学好,怎么敢去教学生啊?
“有办法了!去找吴老师教我们解题办法,先知道答案再去讲解题过程,有什么难啊?”冯雨潇说。
“嗯,还真是啊,大雨,看不出你这小妖精还有几下子,看我不好好咯吱你……”麦青青笑着朝对面床上的冯雨潇扑过去,两人嘻嘻哈哈地闹起来。
吴俊来找两个新老师,对她们写的教案提了几点建议。
“总的说来写得还不错,第一次嘛……讲课时声音要放出去,大声讲,要注意速度不能快……”吴俊提醒她们。
试讲那天,麦青青一上讲台,就看见下面学生中坐着几个熟人:一个是李胜利家的赖毛三,还有邻居吴艳芬,钟雁雁的弟弟钟欣欣,他们刚升到初中来;一个是和她家结过怨的涂玉仙的老二梁诚,他们都在自己的班里。
几双熟悉的眼睛一对视,麦青青就觉得脑子里嗡嗡地有些复杂起来:今天这堂课可不一般啊,讲不好,梁诚他们一家都有得说,妈妈也会知道,赖毛三回头跟大院里那些熟人一讲,他们就会说,老麦的女儿现在如何如何落魄不成器……
有了杂念,麦青青一开始讲课就有些急,语速很快,很快就慌得有些打不住,越打不住还越忘不了担心下面的反应,这时,麦青青就看见赖毛三和梁诚小声争掐起来……
眼看自己花几天心血备好的一节课,不到二十分钟就要讲完了,那剩下的时间怎么对付?
麦青青觉得脑门后背开始冒起汗来,手心里也湿漉漉的。
忽然,犹如一道电光闪过,麦青青空白的脑海中猛然想起进教室前吴老师提醒的话语:“万一讲快了,就让学生做一道练习,或者提几个问题……”
终于有救了!
麦青青就请赖毛三回答问题:
“为什么平行四边形的面积公式是底乘以高呢?”
赖毛三红着脸,根据前面学过的知识做了回答:“因为三角形的面积公式是底乘以高再除以二,而平行四边形对边相等并且平行,它可以用一条对角线分成两个全等的三角形,所以面积为其中一个三角形面积的二倍,故,平行四边形的面积公式是底乘以高。”
赖毛三的回答流畅,简洁又准确,赢得了同学和听课老师的赞许。
谢谢赖毛三!麦姐姐小时候没白对你好……
麦青青定住了神,赶紧从教案上找了一道相关的题目,尽量以不慌不忙的姿态抄在黑板上让学生做,边抄边想着:这下完了,赵校长吴老师肯定看出问题来了……
“麦老师和冯老师今天的课讲得很好,思路清楚,板书设计有条理,表达准确,语言生动流畅……”赵校长在小结会上说。
晚上,冯雨潇打着哈欠,好不容易改完了学生作业,刚钻进蚊帐又惊惶地探出头来说:“哎,麦子,万一明天去另一个班上课,学生向我提问怎么办?”
冯雨潇只听到麦子发出的均匀而轻微的鼾声……
麦青青的教学工作很快就做得出色了,学生们很喜欢麦老师,还有一个原因,是他们觉得麦老师很像朝鲜电影里的那个卖花姑娘。
“最重要的是抓班干部,班委得力,把同学管好,有事你能及时了解,就好办了。”
刘塞鸿给小麦、小冯传授经验。她俩集合各自的学生训话时,老刘、老石常站在远处看,那些调皮学生就不怎么敢捣蛋。
但这些平静都是短暂的。
有一次学校举行歌咏比赛,规定每班自选两首歌曲参赛。麦青青班里的歌曲一首是《壮家少年热爱毛主席》,另一首是她自己作词,请吴俊谱曲的《沙漠之歌》。麦青青在教学生练唱以前,先将歌词抄在黑板上。在抄写到“聆听沙漠清脆的驼铃”这一句时,麦青青没注意把“驼”字的左右部分写得分开了一点儿,立刻听见梁诚在下面大声喊:“老师,咯是沙漠清脆的驼铃?”
于是全班哗然。
这还不算完。
第二天,麦老师带学生到后操场练歌,又出了其他问题。
“红艳艳的木棉在南疆开放,唱!”麦青青带着被选出来担任指挥的吴艳芬先定了调,然后指挥学生唱:
红艳艳的木棉在南疆开放,
壮家的少年在红旗下成长。
教室里,操场上,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工厂里,田野上,
学工学农歌声嘹亮。
啊……
这时梁诚和几个学生故意搞出些古怪的声音,麦老师罚他们出列站了一会儿,结果全班学生的笑声此起彼伏,有的女生干脆笑得蹲在地上不唱了!麦青青转身去看梁诚他们搞什么鬼,却看不到任何动静,只见他们站得笔挺的样子,非常严肃。只有两天就要比赛了,麦青青没办法,只好去找教务主任老常。
“常主任,他们闹得唱不下去了,我……我不干了,梁诚他们故意捣鬼……”正好石楚天也在教务处。
“又是他,无法无天了,简直!”
没等老常老石和小麦走到后操场,就听见麦老师的学生在唱歌。
是赖毛三在指挥唱歌,梁诚一伙也站在队伍里乖乖地跟着唱。
老常一直等着他们唱歇了,对他们说:
“你们唱得很好,也是你们麦老师教得好。麦老师多才多艺,是我们学校的高才生,她一定会把你们教育成为优秀的学生。你们要听麦老师的话……”
原来,麦青青班里的学生推选赖毛三当班长,这正合麦青青的意思。赖毛三长大了,长成一个成绩优秀,说话办事有魄力的棒小伙,他自己提议挑选吴艳芬、钟欣欣、梁诚、旷山等同学分别担任学习委员、文艺委员、劳动委员和小组长等职务,为麦老师分了不少忧。今天,他知道是梁诚带头捣乱,在麦老师找领导搬救兵时,赖毛三站出来行使自己的权力,等麦老师回来时,全班已经运转正常。
工作得心应手了,小麦、小冯的业余生活也大大地丰富起来。不带学生的时间,她俩的宿舍里就不断地有班里和宣传队的学生老师聚着吃饭说事谈笑,住在对面的赵校长没事时也爱抱着一岁多的孙女圆圆过来凑凑热闹,麦青青喜欢接过来抱一抱。有一次,圆圆大概嫌麦青青抱得不舒服,身子使劲儿一挺,竟挣脱小麦的手掉到地下,哇哇大哭起来,赵校长就把她抱起来哈哈笑着说:“不疼不疼……一声歇住……推磨拽磨,粑粑两个……虫虫虫虫飞,飞到婆婆家。下个咪咪蛋,给你做早饭。早上吃一半,晚上吃一半……”
赵校长拉着圆圆的小手来回点着自己的脑门唱儿歌,等圆圆破涕为笑,又转过来对小麦说:“小孩子不容易摔坏的……”
一班长又给麦老师冯老师介绍了几名吹小号、笛子,拉提琴、二胡的文艺兵到学校的乐队来,他们周末也喜欢到两个年轻女老师这儿来玩,其中有个讲江浙普通话的小向看上去很腼腆,冯雨潇说他讲话像唱歌。小向心细,有次他回家探亲,特地带了西湖藕粉、枣泥麻饼等好吃的回来放在两个女孩的桌上。
也许是由于常年锻炼、练功的缘故,小冯、小麦的体形与别的女孩不太一样,腰部纤细地凹进去,臀部浑圆地朝后翘着,石头一样结实的胸脯朝前突出着。在麦青青成长的年代,“魔鬼身材”、“S体型”的概念还只是在大洋彼岸高鼻蓝眼的人群中或西部牛仔的脑子里晃悠,麦青青和冯雨潇常为自己的身材自惭,有意穿了肥大的衣裤来遮掩。尽管如此,她们仍然感觉到小向、一班长和别的男生的眼神不时地在她们的脸上或身上若隐若现的突出部位不经意地、慌乱地一扫,这让她们很尴尬,只好敛住气息小步走路,像是偷了别人的东西藏着,见了男老师男学生小声地说话,像个旧社会的小媳妇。
这期间,季东风给麦青青写了几封信,还寄去一个包裹。
参军前那个悲伤的夜晚,一直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那天,他在街上冒着雨盲目地追寻那个像麦子的姑娘,也许根本就是幻觉。他直到将近深夜才逐渐清醒过来,想起了爸爸妈妈和小妹,回到家后,被妈妈连哭带骂地说了一顿。
第二天一早,他满怀着忧伤和痛苦,恋恋不舍地坐上部队的军车走了。
他很快就从妹妹的来信里得到了麦子的消息,知道她在母校当了教师,一颗饱受煎熬的心才得到解脱。
新兵训练结束后,季东风欢天喜地地领到了第一个月的津贴,到部队驻地附近的商店给妈妈买了双新布鞋,又求一起参军的小邵请他的团政委父亲帮忙,价拨到一件崭新的女式军衣,他在学校时就知道麦子很喜欢这种军装。
星期天,季东风到邮电所亲自细针密线地缝好了两个包裹,用他认为自己写得最漂亮的行书认真填写了包裹单,一个包裹寄给妈妈,另一个寄给麦子,然后开始新一轮的等待。这一次,他有百分之百的把握:麦子一定会给他写信,一封他最想看到的信。
麦青青收到了东风寄来的包裹单,看见单子上“包内装有何物”一栏里填写着“衣服”的字样,心里涌起一阵温暖。取回来一看,原来是一件小西装领的,下摆有两个衣兜的女式的确良新军装,号码当然不大也不小。
过去,麦青青时常用羡慕的眼光瞅着小秋和她姐姐穿着绿军衣在学校里走去走来,很神气的样子。现在东风给了她这么一件珍贵的礼物,这不禁使麦青青封存了很久的感情又激起了汹涌的浪花。
季东风在给麦子的信里说,自己要求并已经下连队去锻炼,不想待在军宣队,因为他不想做温室里的花朵……他在连队每天的训练都是高强度的,为了做好反侵略战争的准备,就必须和帝修反抢时间。
……一想起苏修社会帝国主义侵犯我们伟大祖国珍宝岛犯下的滔天罪行,就不由得怒火填膺。苏修到处伸手,还想侵犯我国,让我们吃二遍苦,受二茬罪,真是瞎了眼!我一定要苦练杀敌本领,保家卫国,我要把自己流的每一滴汗都当做射向苏修的仇恨的子弹……
季东风最后说很高兴麦子已经当了光荣的人民教师,他要和她一起进步……
麦青青能够感觉出隐藏在季东风这些充满革命激情的叙述后面的另一种能量更加巨大的热情。自从他参军后,这种热情不知为什么改换了一种方式向麦青青传达出来,没有参军前给麦子的信那样直白,却更加让麦青青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击,字里行间流露出来的,是一种深长的思念。
麦青青也发现自己依然眷恋着东风,而且这份眷恋因为两地相隔和自我压抑,变得更加炽烈深沉,有时会让她无法平静。她也抓紧时间给东风写信,倾诉自己对东风的想念和对他艰苦的军营生活的关心,叙述自己教学工作的苦与乐……一段时间内,由于双方写信都很多,都等不及收到对方的回信后再写信,因此两人的信总是走岔错过……
这一天,麦青青刚从邮局取回那件军装,又拿出东风的来信坐在窗前想心事。
“麦子!看什么呢?哟!有人给你寄包裹!”孟小秋不知何时悄悄走进宿舍,双手从后面一抓就把麦青青的新军衣抢过去,咋呼起来:“老实交代,咯是东风……哈,还有信呐!”话没说完,两人笑着揪扯起来:
“别乱说,不是的……”
但她发现小秋身后还跟着三个人,李胜利和石飒、柏林,李胜利从乡下回来,约了在榨糖厂当工人的石飒、孟小秋、柏林来看麦子和大雨。
“麦子,你教室里的学生整天乱哄哄的,筋都麻了……”李胜利做个怪相吐吐舌头,一边回头看了一眼在两个女孩手里转去转来的那件军衣和桌上那个留着季东风笔迹的包裹布袋,心里像明白了什么事,很不爽心。
“我没办法,赵校长说,在这儿教书教好了可能可以上大学……”
“那就好……”李胜利将信将疑。
“还有,就是,东风给我写了信呢……”李胜利顿了顿,又看着麦子说:“他给你写了吗?他让我们多照顾你……”
麦青青的心怦怦直跳,对李胜利的问题未置可否。
麦青青和冯雨潇的心事确实很多,既快乐,也烦恼。
有些求爱信以各种方式悄悄传到小麦小冯这里来,有托人转交的,有从门缝底下塞进来的,有的署了名,有的留了代号,有的含蓄地暗示见面再谈。林梦霞的家里也时常有人来玩,有些是她的朋友,还有些是女儿的朋友,朋友的朋友……这些人和她说得最多最愉快的话题往往都和提亲有关。
陈老大和几个外省的知青朋友也常到麦子家里坐坐,他们和麦子讨论文学名著,渣滓洞、白公馆里发生的那些事件和人物的原型,《红岩》的作者罗广斌被残酷地迫害死,谈论重庆的朝天门码头,也谈上海城隍庙的南翔小笼包子有多好吃……
外婆小姨来看麦青青和妈妈,说有一个解放军去看过她们,那解放军说他是从云水县来的,是青青的朋友。
“我给他煮了鸡蛋面呢……是个好小伙子,”外婆一边给孙女做棉袄一边说。
麦青青并不知道外婆说的解放军是谁,也不好意思问。
“谁让你家小青是个打着灯笼也无处找的好姑娘呢!”来串门子的余继英打趣说。
李胜利和柏林走在回家的路上,起先各自不吭声地埋头走路,后来不约而同地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
“东风这家伙,看不出挺雀(损)的……”李胜利终于忍不住说。
“就是,给人家麦子姐送……”柏林话说了一半又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