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青青和冯雨潇刚逃离了险境,双手捂住扑通扑通狂跳的胸口,又被李胜利和柏林虚惊一场,完全顾不上去思索李胜利那番吞吞吐吐摸不着头脑的辩白,又怕被他俩看穿什么漏了馅儿,赶紧和两个男孩告了别回宿舍去了。
分手前,李胜利悄悄塞给麦子一个报纸卷,说里边有他刚看到的一篇好文章。
麦青青从胜利的眼神里知道报纸里不仅仅有一篇好文章,还裹着什么东西。麦青青没有当着李胜利和大雨打开看,睡觉时才躲在蚊帐里展开来,原来里面包着一件崭新的素花短袖衬衫,还夹着一张李胜利匆匆写的纸条:
麦子,请收下我的心意,这是我攒了一年的工分给你买的,它不华丽,很朴素,但它更能衬托你的肤色和美丽。不要晚上出去,外面很乱,会遇到麻烦的。
请原谅我小时候跟你争牛粪,我是为了爸爸……如果我知道麦叔叔病得那样重,我肯定不会跟你争的……
麦子,只要你有困难,我会把我拥有的一切都给你。
胜利
李胜利送给麦青青的礼物和信,让麦青青的心境变得有些纷乱起来……
第二天晚上,石飒、小向和一班长来找冯老师和麦老师,冯老师去班上讲作业去了。
看着几个男孩有些无精打采欲言又止,麦青青问他们:“哎,你们看过《静静的顿河》吗?”
“一班长正借到一套,想看拿给你,”小向红着脸说。
一套宝贝书就这样到手了。很快,麦青青搞清楚了自己在豆豆妈妈借给自己的《大众电影》里看见的异域男女主人公是什么人,孟小秋为什么叫李胜利哥萨克。
“哎,大雨,那个葛利高里为什么爱上两个女人……”
“……”
这次冯雨潇没回答麦子,她觉得那封恋爱信不太像一班长和小向写的,他俩写不出那么好的文采,可一时又无法确定到底是谁写的,脑子里乱哄哄的。
显然,小说里主人公经历的爱情故事,勾起了两个女孩的心事……
冯雨潇侧过身体对着麦子躺着,沉思着,又侧过脸看看自己腰部和臀部起伏凹凸的地方,突然吞吞吐吐试试探探地冒出一句:
“麦子,你看我……我的腰细不细……我……好不好看?”
“细……好看……大雨,当心你再这样好看,要有几个男生喜欢上你呢……”
“收拾你,我收拾你这个漂亮的麦子……”
漂亮,好看,这两个充满小布尔乔亚情调,又随时敏感地触动着花季女孩心绪的词语,即便是在美丽女孩子成堆的云水县一中宣传队里,也没有人敢轻易说出口。今天,这两个女孩仿佛被突然涌上心里的一种炽热的情感激荡着,不由自主说出了对方的美丽动人之处,说出了很多女孩子很难启齿的“好看”和“漂亮”,仿佛释放了长期压迫于心底的无形的压力,脸颊通红地互相嬉闹起来,爽朗清脆的笑声在仅仅放得下两张单人床的小屋里回荡……
麦青青始终没搞清楚小向、石飒和一班长他们到底谁想和大雨好。
大学开始了秋季推荐招生,教育局给了学校一个指标。
学校推荐了冯雨潇。
“小麦,你明年再去,没有问题的……要抓紧给你爸爸平反,跟你妈妈说这很重要!”
赵校长的话很委婉,麦青青却分明感到话里的内容透着些无奈,也让她紧张。
麦青青听孟小秋说,尤丽佳也要去读大学了,她和龚海月两人竞争公社的一个名额,双方的家长都争着请下来招生的老师吃饭,给他送礼,接着双方又互相攻击揭露各自的家长里短,翻了几十年的陈年老账,最后是尤丽佳胜出。
“大雨你先去吧,别忘了好朋友,明年帮我一把。”
麦青青嘴上这样说,冯雨潇走后,每天晚上看着大雨的空床板,她心里都很难受。
大学,这个她做了好多年的梦,本来应该是一种跳起来就能够着的甜蜜果实,是一艘可以自己解缆起航的乘风破浪的白帆船,现在,却因为一些难以言说的因素几乎变成了妄想。
学校今年又留了几个学生在校办工厂当工人,其中有个叫乔乔的女孩,因为她的家庭出身是纯正的工人阶级,很有资格地属于根红苗正的阵营,迅速地红了起来。乔乔很受校工宣队器重,有望入党。
“她家可穷了……”孟小秋悄悄给麦子递情报:“……啥都没有,她妈背都苦弯了,天天给她和她哥哥做饭洗衣服……”
麦青青上大学的事看起来仍然无望,冯雨潇走了,下一个名额恐怕还是轮不到她,因为她的政治条件不如乔乔。
前段时间,电影《决裂》在云水县放映,校工宣队组织全校师生员工观看。影片中,铁匠江大年要投考“共大”,教务主任孙子清嫌他文化低,不够资格。党委书记兼校长龙国正举起江大年的手激动地说:“进共产主义劳动大学,第一条资格就是劳动人民,这手上的硬茧就是资格!”
散场后,麦青青和石楚天、老刘、老周都不约而同地感到了几分沉重。最近他们都在报纸上看到大量的“贫农的女儿上大学”、“招收这样的大学生好得很”之类的观后感、评论等东西。
看来,因为自己的反党黑帮家庭,上大学仍然太难,麦青青想。
后来,工宣队的领导找到麦青青,请她写一出话剧给校宣传队来演,并且指定了话剧的主题:剧中要写反潮流的革命小将与坚持培养走白专黑专道路的走资派党委书记坚决斗争,用毛泽东思想占领教育阵地,主角就由麦青青自己担任。
因为宣传队演出的节目排得很满,麦青青又要上课和带学生劳动,但更主要的是自从冯雨潇和尤丽佳去读大学后,麦青青心里那个原本坚强无比的支柱与信念开始动摇了:大学到底要培养什么人才?穷人的孩子才能上大学,自己的父亲就是因为穷,才参加共产党的军队跟国民党反动派英勇作战,但却不明不白地成了反革命……在参加工作以前,自己和妈妈过得那么穷苦,怎么一轮到入团读大学这些事,父亲和自己家庭的贫穷苦难史就悄然离她远去,只剩下“黑帮反革命”的臭帽子扣得她天旋地转?
这贫农、穷人与反革命的本质区别到底是什么?标准又是凭什么定的呢?工代表让自己写“走资派”,“走资派”的概念又是怎样的?与父亲是不是一回事?万一写不好,自己不是更有问题了吗?
还有,尤丽佳和龚海月的爸爸都是革命干部,并不是穷人,她俩的父亲也都当过造反派,为什么龚海月不能读大学,尤丽佳又能读?她们之间是有过争斗,是不是斗争取得胜利的人就可以读大学呢,尤丽佳是不是反潮流的英雄?
也许,是因为尤丽佳的父亲当过造反派吧……
麦青青理不清这些纷乱的思绪,更没有创作的激情与灵感,一直没动手写。
“剧本写好了吗?”又过了一段时间,工代表问起这事,麦青青想:写就写吧,这个剧能够从一个侧面表现出自己与反动黑帮决裂的决心,以后在推荐自己上大学的事情上也许能少些阻碍。她想起上初中时,因为自己的家庭不好,工代表连革命大批判、忆苦思甜大会都不要她参加,如果话剧再写不出来,不是说明自己的阶级立场还有问题吗?
麦青青找了一堆报纸来翻翻,稿纸揉了一团又一团,写了一出名叫《争夺》的独幕话剧。无论是里面的人物或故事情节,麦青青都觉得虚假生硬,根本没有创作的愉悦,自己的文思从来没有这么枯涩过,然而,禁不住工代表的催促,麦青青硬着头皮交了稿。
麦青青的剧本,终于没能通过工宣队的审查。
“没有火药味,软绵绵的,阶级立场不分明,要好好修改……”工代表说。
打开水的时候,周学东碰上了麦青青:“小麦,有一个很……特殊的情况,剧本改不好就算了,可能不会排演了,我找了一个话剧剧本,叫《枫叶红了的时候》,现在要排这个剧。”周学东对麦青青说着,还眨了眨眼睛。
麦青青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还以为周老师安慰她呢。
麦青青的人气始终没有盖过乔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