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自己有思想准备,麦青青听到丽丽说的事后,仍然又急又难受。果真今年要泡汤了!那么明年呢,明年就没有这些意外了吗?对重考一次原本信心十足的麦青青心情沉重起来。
几天前,冯雨潇的妈妈当着麦青青对表哥说:“这个妹妹考得很好,咱们县第二名呢,文章写得又好……”
表哥微笑着问麦青青:“小妹,你报哪所大学,第一志愿?”
“是,是复旦新闻系……”麦青青红着脸说,有些不好意思。
“我的文科考得还可以,数学考得不好,”麦青青补充了一句,担心表哥认为她报高了志愿。
“我就和复旦大学来招生的老师住对面床,我会跟他说说你的情况……对了,你告诉我你的考号,我直接帮你找找档案。”
这是不是走后门?麦青青一惊。她想起曾经有一个叫钟志民的人靠父母老红军的关系去南京大学当上了工农兵大学生,不记得后来是因为被人检举还是自己觉悟后悔了,反正都读了一年多了,又给学校写了退学申请报告,深刻批判自己和父母都有资产阶级的私有观念,人民日报还全文刊登过他的那个报告。再说,她不愿表哥看她的档案,不愿让别人知道父亲的事,如果他知道自己父亲的事,可能也就帮不了自己了……麦青青想起自作主张为爸爸的历史填写的那一栏,心里就有些慌乱,不知上边的领导会怎么看呢,本来想着粉碎了“四人帮”,爸爸的问题一定会平反,可不知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消息。因为这两个原因,直到表哥上车走之前,冯雨潇的妈妈好几次叫麦青青把考号告诉表哥,但麦青青一直没有说。
丽丽告诉麦青青的事,让她感到自己的幼稚可笑,也很苦恼。她不想找樊叔叔,谁都不想找,她知道找别人总是很有限的。再说一定不止是自己遇到这种事……还有,丽丽说的事,具体发生在什么时候?现在有没有改变?
麦青青觉得事情的眉目还是不太清楚,决定等一等再说。
麦青青和孟小秋说了这件事,一心准备明年再考的小秋也骇然地睁大了眼睛:“完了,肯定我也一样!”
两个女孩感慨抱怨了一阵,决定立即开始新一轮的复习,再考!
世上有很多事都是说说容易。
麦青青很快就感到了第二轮复习的艰辛,也很难熬。首先让她不习惯的是,每天的白昼黄昏突然无边无际地漫长起来。工作还是那些工作:上课改作业,带学生去农场劳动,但是麦青青都感到很没意思,烦闷无聊,眼睛总是盯着地上,或望着天空想心事,有点无精打采地打哈欠,就像一个已经判了死刑,又正在等候上诉结果的囚犯,三分之二以上生的可能已经不存在,却仍抱着那一线微茫的希望波浪一样在心中起伏,感到自己上下左右踩不踏实,心里被蒸煮炙烤得想哭哭不出,想喊,又似乎还没到最后的关头;又像一个根本就不会水,却被洪水卷走的人想逃生,左右靠不到岸,在自己的意识消失之前拼命想抓住一根木头甚至一根稻草。
可能所有的学生老师都看出来小麦老师心事重重,他们和她说笑,却不敢问她原因,学生们怕麦老师去读大学,不再教他们了,他们相信麦老师一定能考上,所以都很乖,说话做事小心翼翼,他们想用这种方式让麦老师永远记住他们。
没过多久,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传来:李胜利收到了中国科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接着是家在检察院的二北京收到了北京大学图书馆学系的录取通知书!
这个消息来得这么突然,震撼,响亮!仿佛让所有翘首企盼的考生都受到了重重的一击,也迎来了新的向往。最早听到的录取消息都是名牌大学,二北京一见到熟人,远远地就挥舞起双手喊着:“北——京——大——学!”但是,好像仅仅一夜之间过后,他们又互相疏远起来,接到通知书的人,只把自己的欢欣鼓舞和悲喜交集的眼泪局限于自家和亲友屋顶下那几扇温暖的小窗里,不敢让还没收到通知的同学朋友看到自己的喜悦,怕加重他们的焦虑与担忧;没收到通知的人都把自己封闭起来,度日如年般地等待着,每天一大早就在清晰地想念着骑自行车走街串巷的邮递员车后座那两个印着“中国人民邮政”的大绿包里,是否会有自己的通知书?会是哪所大学的?每当有邮件送到单位的传达室,自己想跟着进去却又想躲起来,伸着耳朵听一听邮递员与收发的对话里,有没有和自己有关的信息,如果没有,也不必担心别人看出自己的尴尬,如果有,再装得像是无意中路过一样,自己走出来像是突然有所发现,那时再高兴也不迟。
少数接到通知的幸运儿按捺不住激动,跑到恰好有考生的知青点或单位找朋友分享快乐。那时候,总会有人背过身去,一丝失望、伤心和泪水悄悄从年轻的心里和眼角流过去。
经常有消息误传:说某某某已接到某某院校的通知书,于是,还没有得到通知的考生家长亲友就串起门子来,一来是祝贺,二来是探探有没有新消息。
“听说你孩子接到北师大的通知,这下好了,你们娘俩不知高兴成什么样了!”
报喜的人说得有鼻子有眼睛,听的人心怦怦狂跳,以为通知书随后就到,结果却是空欢喜。
有经验的家长一有时间就去邮局分发邮件的地方守着,和分发人员聊家常套近乎,都想在邮袋打开的第一时间看到有几份通知书,只图心里踏实,少让孩子苦等少受些惊扰,有好消息最好亲自带给孩子。
林梦霞这段时间因为母亲突发脑溢血去世,带着女儿去省城料理完后事,伤心操劳不说,还在医院检查出自己的脖颈淋巴上长了一个瘤子,幸好是良性。做完手术回来后,又发现自己得了一种怪病:每天下午四点开始头痛发冷,盖上几床被子也不解决问题,去看了医生,也做了检查,除了体温偏高外,身体没发现大的异常,医生只好开了点消炎的针药给她,要她多休息。
林梦霞和老沈说了这些天自己身体不太好,下午想提前一点下班,老沈没意见,要她抓紧治疗。这段时间,林梦霞每天下午四点以前就要把手里的工作做完,然后去医院打针,打完针就赶到邮局去,想看看有没有女儿的录取通知书。她本来坚信女儿的录取不会有问题,但眼看着常到家里找女儿玩的那几个孩子都已陆续收到了通知书,开始收拾行装要读大学去了,林梦霞心里慢慢地也开始不安起来,她睡不好觉,加上身体不适,更加为女儿担心起来。
今天,林梦霞照例是没有收获。没想她刚要回家去,却见女儿急火火地从侧面另一道门进来,直接走到收寄挂号信的柜台,递了一封信给营业员,又掏出钱递过去。
这孩子,几天没回家了,兴许工作忙,心情也不好,她正准备去学校叫她回来,炖一只鸡给她吃,看看,瘦得只剩大眼睛了。林梦霞正想喊女儿一声,又想这几天大概她心里难过,悄悄给季东风写信吧?也是的,咋一直没有这孩子的消息?正想着,林梦霞看见女儿和刚在邮局当了营业员的美琼说起话来,很着急的样子,好像眼泪都要出来了。
“怎么那么复杂,要转那么多的国家?什么时候才寄到啊?”
“大概要三四个月吧……”
林梦霞有些糊涂,这孩子,该不会是急出毛病来了吧,连季东风在哪个国家都不知道了,寄信都寄到外国去了。林梦霞想走过去叫住她,女儿已经转身走了,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小青的信没寄对。林梦霞想,正想问问美琼,美琼已经看见了她。
“林阿姨,有消息了吗?麦子姐没见到你吗?”美琼又朝门外看了看说:“她要寄信去美国呢,林阿姨,你们家在美国有亲戚吗?”美琼知道林阿姨这几天常来给麦子姐等通知书。
“美国?”林梦霞蒙了。
美琼却笑起来,带点羡慕,表情神秘地说:“麦子姐学习好,你要送她去美国读书吗?”
“美琼,麦子,她寄的信是哪封?”
美琼就从柜台里拿起一封写满外国字的信封给林阿姨看,她已用铅笔在“麦青青寄”、“王予倩收”和“美国”的下面各画了一杠,这样做是为了方便请示领导,她新来上班,还没收寄过涉外信件,情况不熟悉,想问问再说。
林梦霞看见王予倩这三个字,目光就呆滞起来。
这个带着红蓝色菱形花边的航空信封是这样写的:
From: Mai Qing Qing
Address: YunShui First Middle school, China
(中国云水县第一中学麦青青寄)
To: Yu Qian Wang (王予倩收)
Address: 1258 South Street,Los Angeles, CA,USA
(美国加利福尼亚洲洛杉矶南大街 1258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