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顶上的天空有一片大火燃烧并闪动着，隐隐的雷声沉闷地吼叫着，果真要有雷暴。
王予倩的出现，并不出乎老赵的意外，但他依然有些担心。
“小王，你受了很多苦啊……”
“都过去了……赵校长，我这次是随美国的一个民间考察团回国来……时间不多，我在国外听说中国的大学已开始恢复考试招生，我想……”
“啊，你是想到了小青吧，这孩子一直很努力，各方面都很优秀，考得也挺好，可不知为什么还没接到通知书……应该快了。”老赵很善解人意。
“谢谢你和学校一直照顾关心她……”听完老赵讲述小麦在学业和工作生活上的一些情况，王予倩说：“可是我想……我想见见小青，她住在哪里？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想看看她的模样，不会影响她的……”
看到王老师眼里汹涌的泪水，老赵决定帮助这位苦命的母亲。
“可以的，她每天都回学校住的，就住在我家对面……”
老赵话音还未落，就听见自己的小孙女在门外和麦青青搭起话来：
“大麦阿姨，大麦阿姨，你不和我玩了吗？你要去上大学了吗？”
“圆圆乖，阿姨不去上大学，阿姨和你玩！”
麦青青骑着自行车回来了，她在圆圆面前下了车，蹲下来搂着她亲热了一下，才起身推着车向自己的宿舍走去，但不知怎么的，掏出钥匙开门以前，她又回过头来，向赵校长家这边看了一眼。
这一瞬间，王予倩几乎和自己思念了二十年的女儿的目光交织在一起！仿佛有整整一个世纪的往事与情感在这一刻凝聚住，仿佛有整整一条云水河的波涛汹涌着要从喉咙里往外喷吐，然而，王予倩捂住了自己的嘴，她拼命忍住了呜咽和呼喊，因为她在女儿窈窕的身姿和眼神里看到了一种被强烈的愿望和压抑撕扯吞噬的激情，她觉得女儿太可怜了。
“校长，如果这两天小青的录取通知还不来，我想把她带到国外去。中国现在虽然开始改革，但过程会很慢，习惯势力也很可怕，对她不公正的东西会很多的……我的前半生已经被政治运动毁掉了，怎么敢把女儿扔在这里……”
“小王你还是再等等……孩子太年轻，还有她的养母……”老赵也在一旁着急语塞起来，一时不知如何才能把自己担心的事和小王说清楚。
“婆婆！婆婆，你的衣服真好看！”
圆圆兴高采烈地扑到王予倩膝盖前说：“婆婆，好香啊，你摘了鲜花放在衣服里吗？树林里有缅桂花，好多好多的……大麦阿姨带我去摘过……”
王予倩拉着圆圆的小手，亲了亲她的小脸蛋，她那双水灵里带点儿狡猾的大眼睛有一阵子让王予倩产生了眩晕：这分明是自己的青儿啊……
她抱起圆圆，把头埋在孩子的肩上啜泣起来。
“婆婆你为什么哭？爷爷批评你了吗？别理他，爸爸说他是个老癫东（老糊涂）！”
小姑娘用谴责的神情盯住爷爷，伸出一个指头吓唬他：“等奶奶回来，你就知道小锅也是铁打的了！”
“圆圆乖……爷爷没有批评，婆婆不哭了……大麦阿姨喜欢你是吗？”
“可喜欢了……她还教我跳舞唱儿歌呢。”小姑娘边说边从王予倩腿上蹦下来，双手叉腰，左右摇摆着肩膀认真地唱起来：“弯弯的月儿小小的船，小小的船儿两头尖；我在小小的船里坐，只看见闪闪的星星、蓝蓝的天……”
“圆圆唱得真好，跳得真好……这些都是青……是麦阿姨教你的吗？”王予倩将小姑娘额前湿漉漉的头发分开。
“还有呢！下一个节目：铁道兵……”
“背上那个行装扛起枪，雄壮的队伍熬鸡汤。同志问我们哪里去呀？我们去祖国最喜欢。来到了天山炒番茄，又去东海买冰糖，才听塞外扭秧歌，又在那个江南喝米汤。同志们哪，迈开大步呀，朝前走啊……”圆圆用稚嫩的舞蹈和眼神，惟妙惟肖地模仿着大人们的豪情壮志。
“哈哈哈！”老赵的老伴推门进来，看到孙女正跳得起劲，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
王予倩再也抑制不住心中对女儿的牵念，不知不觉地站起身来，冒雨走出了老赵家。圆圆的天真活泼娇憨可爱让王予倩在感动的同时，也深深地触痛了她母爱最深处的琴弦：女儿在不同的成长阶段中不可重现的、可能永远慰藉父亲母亲的某件趣事、某句稚语、各种变化或小小成就，由于一场不可预知的革命，注定了自己永远看不到听不到了。女儿一岁以后的音容笑貌在自己的思念中几乎全是空白，她觉得自己被人从心上割走了一样东西，一样与自己的女儿血脉相依的欢乐与幸福，一种至死也不能改变的联系……现在，她有能力找回女儿，也能彻底改变这种灵与肉的缺失，她为什么要放弃？
她不能放弃！
她径直走到了女儿的宿舍门口，举起了右手……
原来，麦青青和妈妈吵了嘴后，赌气骑上自行车往学校赶，昏昏沉沉地在学校附近一班长他们的营房门口停了下来，风很大，也很凉，这让她有些清醒了。路边是营房外的树林子，她在林中靠近路边的一只掩映在暗影中的石凳上坐下，想清理一下思绪。雷雨快要来了，路上已经没有什么行人，只有两个人影从远处沿着树林边手拉着手漫步走来。
这对身影紧挨着，渐渐走近了麦青青，边走边说着悄悄话，声音很小，她还是非常熟悉：“小秋，我就是喜欢你……我要带你回家乡去，我爸会给你找工作……或者你就不工作，我上学，你在家复习，明年再考，对了，还可以有时间给我洗衣服……”
孟小秋的声音响起来：“你个龟儿子，净想好事，我捶扁你！”
“嘿嘿……”一班长就和孟小秋搂在一起笑起来。
两个恋人的说笑声渐渐远去，麦青青骑上车，迅速朝着相反的方向，朝着学校驶去。
“小秋这个家伙，怪不得见不到她！这下好了，都走了，都要走了，只剩下自己一人打拼了，现在连家也回不了，更糟的是，自己要待在这里遭人唾骂：麦青青你真不是东西……胜利快走了吧？东风该回来了……算了，你不配提东风……”
麦青青觉得很累，回到学校，跟赵校长的小孙女圆圆打过招呼，进宿舍开了灯就倒在床上睡过去了……
不久，麦青青就开始做起梦来。
她梦见自己在走廊上靠着木柱子，等外出开会的爸爸回来。
“今天保准有礼物的！”
麦青青头天晚上就喜滋滋地睡不踏实，果真就看见爸爸兴冲冲地走进家来，打开提包，拿出一条深蓝底子小白花的背带裤，一件小圆领镶花边的新衬衣，还有一双棕色的凉皮鞋。裤子穿上稍微长了点儿，但往上卷一圈正好，衬衣也大了一点，往背带裤里一塞就看不出来了，可凉皮鞋大得多，穿在脚上，五个脚指头一使劲就从鞋腰上跑出来了。
“明后年正好，先放起来吧。”爸爸说。
爸爸话音还没落，麦青青已经穿着一身新，抱着老麦从北京买回来的两瓶橘子汽水溜得不见了影儿。
小娃，你到哪点来？
我去婆家来。
婆家吃点哪样菜？
吃点豌豆菜；
哪样弯？扁担弯；
哪样扁？黄蜡扁；
哪样黄？鸡蛋黄；
哪样鸡？四脚鸡；
哪样四？观音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