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躺在大街上，我失眠了，脑海里一个个地浮现亲人、同学、同事、朋友……说实在的，六万六多吗？一点儿也不多，但就是不知道该向谁来张口，也想不出谁会借钱给我。第二天，我在公用电话亭里打了几个电话。头一个是以前的通讯员小宋，我清晰地记得这个二十出头，一直负责给我端茶倒水的小伙子，在我离职那会儿是哭得最伤心的一个。在艰难地表达了我的目的之后，小宋二话没说，马上答应给我办。小宋赚钱不多，能借到一万就满足了。在第二个电话中，曾经照顾过业务的客户，却支支吾吾的很不痛快。第三个电话，以前总是想和自己亲近的一个女人只是说了一句最近手头紧就挂掉了。第四个，第五个打完之后，我突然就有了一个念头，想看看究竟要打多少个电话才能筹足这笔钱。终于在第十一个电话打过后，脑海里的数字变成了六万九。款很快就汇了过来，我立刻带着钱找到王刚国，把那六个沉甸甸的玉人抱在怀里。我知道最难的日子已经结束了。
真是好梦不长，一个星期后，我怀揣着六个玉俑，抱着大发一笔的梦想，叩开王府井一间高档写字楼的大门后，一切都变得暗无天日。
“你让我怎么说你啊，啥眼光啊，这东西怎么可能是真的？你看这贼光，肯定是新做的。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去把钱追回来啊。”一个朋友指着那些顿失光彩的玉俑非常生气地说，“你等着，我给你叫车去。你说，你好端端的，生什么事啊？”
车很快就找来了。这个到北京后，我不敢去见的朋友，非常够意思地跟司机说：“哥们儿，我朋友被人坑了，您辛苦辛苦，帮他把钱追回来。”
“得了，都是朋友好说话。”司机非常干脆，指着依旧发愣的我，“爷们儿，愣什么愣呢，赶紧走人。”我这才醒悟过来，赶忙上了车。
很快，我们就赶到了王刚国所在的澡堂，王刚国已经辞职了。
“快，门头沟！”
可是，在那个工地上，一个看工地的人却告诉我，这里从来没有过我们要找的人。真的没有吗？我懵了，气急败坏地拉着那个人说：“我求求你，快告诉我他在哪儿，那可是我的救命钱啊！”
“我实在是不知道……”那个人还在犹豫。
司机过来劝道：“我说兄弟，这爷们儿是真急了，咱不干那种缺德事，帮朋友也不能。你要是真知道的话就言语一声，好歹得追回那两个骗子来。”
那个人更加犹豫了，我赶紧四下里摸兜，想要掏出身上所有的钱来给他。那个人也真同情我，他阻止了我掏钱：“别这样，他们是昨天走的，往河北方向去了。”接着又说了个地址，告诉我，这就是王刚国那个朋友的家。如果幸运的话，应该在那里能打听到他们的消息。
我几乎要磕头地谢过，赶紧上路了。车沿着大道飞驶，玻璃窗外不断闪过同样在行驶的车辆，有许多次，听到那些险些与自己这辆车撞上的司机狂怒地按着喇叭。但我已经顾不得那些了，脑海里只有“快，再快些”这个念头。在我不断地催促下，汽车上的指针不断地攀升着，直到开始有了飘的感觉，渐渐地我麻木了……一瞬间，我看到了眼前的大地，是的，大地，与我贴得那么近的大地。耳朵里刺耳而尖锐的声音，接着一片空白，我什么也不知道了。
蒙[]之中，听到了人声，我努力睁开眼睛。白乎乎的床单，白乎乎的墙，身体布满锐器般的痛，最尖锐的痛来自于被纱布紧紧缠住的左臂。一个护士告诉我，我的左臂粉碎性骨折，需要赶紧去交治疗押金，不然，医院会停止救治。
我又一次无助了，往常的亲朋好友一个都不想求，甚至想在这次车祸中死去是最好的。蒙[]的意识里，闪出一个长发飘肩、高傲而又温暖的身影。我有意无意地抢掠了她的身心和纯情后一走了之，这时候找她算什么？我又在为轻狂付出代价，不仅输光了钱，现在又想贱卖灵魂，忽然一阵眩晕想吐。一阵剧痛袭来，激起了我的一丝勇敢，定了定神，拿起电话，尽管手还在颤抖，仍旧牢牢地抓住，像抓住了命运之索。我拨了那个在心里默念了无数遍的电话号码。“喂，哪位？”听到我期望已久的声音，突然不知道怎么开口了，泪水很快夺眶而出。我想挂掉电话，然而——“喂，你怎么不说话，你是谢达？是谢达吗？你在哪里，快告诉我？你快说话啊，你怎么了？”杜心的声音越来越急促，以至于哽咽起来。
我终于开口了，克制着，让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我是谢达，在医院里，骨折了，住院需要押金，你，可以吗？”
“医院？好的，好的，我马上就到！”在电话那头，杜心又惊又喜，她再次确认我在医院后，抓了一张卡，飞奔出门，险些摔倒。
“你究竟出什么事了，很严重吗？你不能这么吓我。”杜心在出租车上一路忐忑。
穿过急诊科狭窄的走廊和污浊的空气，杜心终于看见了脸色苍白的我。我知道，这一次，和杜心不会分开了。
生活好比三杯水，喝糖水多了老感觉不甜，喝了黄连水才知道白开水也是甜的。这次算是体味到了这句话的深意。此刻，我的目光正追随着弯着腰帮我按摩腿部肌肉的杜心起起伏伏，心里不由得涌起一股莫名的酸楚和内疚，还有一丝丝甜蜜的幸福和疼痛。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上一次被我偷偷溜走惊怕了，杜心一刻也不打算离开了。她向单位请了长假，一心一意地照顾起我来，就连我需要大小便，也丝毫没有避讳的念头。一开始我还有些难堪，慢慢地也就习惯了。应该说，逐渐习惯着杜心待在身边，突然间有了一个念头，温柔可人的杜心，应该是我此生此世唯一可以相濡以沫的妻子。应该和这个女人天天厮守不离不弃，哪怕过平淡的生活。
但是，这可能吗？先不说杜心工作和家庭条件优越，单单她的美丽温柔就令我自惭形秽，就冲我现在的处境和无奈，也不想去伤害这个善良的女人。这种矛盾一天天地困扰着我，让我痛彻心扉。这样的痛比身体上的痛来得更猛烈、更尖锐、更茫然，消失得也更快一些。奇怪的是，只要她一触摸我的身体，只要她一个安慰的眼神，我的痛感就会立刻消失。
这似乎是一种麻醉。我宁愿沉陷在这麻醉里，也不愿意清晰地醒来。
“谢达，我辞职好不好？”
“怎么会有了这么个念头？”
“没什么，只是觉得很想跟你在一起。辞职后，把一切抛开，一起到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凭你的能力，随便做点什么，只要能生活就行，再也不用活得这么辛苦了。”
“……”
“你怎么不说话？谢达，你不觉得你活得太累了吗？”
“是累，可是……”
“没什么可是，听我的，咱们离开吧，找一个安安静静的地方，你和我，两个人，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去考虑，快快乐乐地度过每一天不好吗？”
“好……不过，还是好好考虑考虑，辞职是件大事，我们必须筹划仔细了才行。”我心疼地拥了拥杜心。
“嗯，那过两天再说吧。”
杜心看出了我的犹豫，不知道这种犹豫意味着什么，尽管她深信我是爱着她的，但她丝毫不愿委屈我。杜心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况且我是病人，病人有病人的思维，她希望时间可以治愈和感化她的爱人，于是更加精心地照顾我。
三再次出走
早晨的北京是繁忙的。忙，真是忘忧的良药。在医院闲着，我甚至怀念之前卖衣服的日子，也想起自己疯狂赌博的日子，还有自己在野地建杆拉线的日子，那些日子尽管疲惫，但满含着激情。在杜心的精心照料下，我足足住了四个月院。花费多少，我始终也不知道，杜心说这是秘密。
站在医院大门前，刺目的阳光晃得我不敢睁眼，活动活动筋骨，虽然那只受伤的胳膊还是有些不自如，但毕竟又能让我在北京寻找自己的一席之地了。
杜心陪伴在我身边，已经为我重新找好了住处，从现在开始到彻底恢复之前，不许再考虑什么东山再起还债的事。在她的计划里，我得陪她走遍中国的山山水水，找到一个可以度过下半辈子的地方安居下来。我默然听着杜心的话，看着她激动的表情，既真心感动，又深深失落。世外桃源，佳人相伴，与世无争，何乐而不为？但这真的是我想要的吗？真的是我现在应该去享受和得到的吗？脑海里时时出现的许许多多的面孔，家人、朋友、债主……这里边有期望，也有失望，种种滋味掺杂在一起在心头搅动，让我无以安宁。
在之后的日子里，表面上我从不拒绝杜心的任何提议。杜心喜欢游泳，陪她去游，在清澈的水池子里，看着杜心像一条美人鱼快活地游来游去。杜心要我去健身房锻炼，我就去，这不光是为杜心的一片情意，也为我能够早点恢复强健的体魄。那一段时间似乎真是无忧无虑的。我们走了很多地方，也留下了无数的影像。每次走完一个地方回到北京，杜心都用大尺寸把照片冲印出来，说有了新居，用这些相片把所有的墙都挂满，那是我们在这个世上相爱的印迹。以后有了孩子，为他讲述我们走过这些地方时候的心情和丝丝缕缕的爱。这是我们为将要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孩子准备的最好的礼物。我每每看着这些都想落泪。
转眼大半年时间过去了，那两个骗子依旧毫无音讯。我们报了警，杜心也托了关系，然而，偌大的中国到哪里才能找到两个不起眼的家伙呢？渐渐地，我也淡了这个心思，开始思索下一步出路。可是要在现实里坚持下去谈何容易，虽然在北京依靠卖衣服这样的老本行，完全能够养活自己，但终非长久之计。像倒卖古董的投机路子，也完全放弃了，那依然是在赌，依然是我的老路。“我要站起来！”我大声叫着，全然不顾周围看白痴般的眼神。
日子如流水，我的出路也成了杜心的一块心病。又是一个难以入眠的夜晚，“为什么总是不能让人宁静下来呢？”杜心隐隐地觉得不安。在我的规劝下，她最终没有辞职。这一天杜心从外地采访回来，一想到要见到我，车马劳顿的脸上多了几分娇羞与神采，但那间同样狭窄的地下室里，又一次人去楼空，依旧是在桌子上，一张白纸正静静躺着。
亲爱的杜心：
此刻我很想把你紧紧地抱在怀里，一刻也不放松。但是，我不能，不能因为我的自私而害了你。你有一份好工作，又有那么好的家庭。而我呢？只是一个亡命天涯的赌徒。这两者的差距不是用一个爱字可以弥补的。
是的，杜心，我爱你，爱你爱得发疯，爱你爱得如痴如醉。但是有醉就会有清醒的时候，当我从漫漫长夜中醒来，当我从困窘中醒来，我能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我不是一个没有牵挂的人，也不是一个可以放下牵挂的人，这里边有我的亲人、有我的朋友，也有你，我的心。
男儿有泪不轻弹，写到这里，我落泪了。我只想告诉你，因为有了这些牵挂，所以我必须完成我应尽的责任，就算是真的跟你到一个桃源世界过那种无忧无虑的生活，也应该是在我无牵无挂以后。
我想说的是，杜心，一个不负责任的男人在什么时候都会不负责任的。你不想你的男人是这样的人吧。
是的，我又离开了。又一次不告而别，我知道我欠你的难以还清，但因为有那些牵挂与责任，我还是不得不离开。对不起了杜心，这个决定是我深思熟虑后作出的。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北京了。
这一回我可以告诉你，我要回到关城去，要重新面对那里的人与事。在北京，我看不到我的方向。你知道我是很努力的，但是北京，它并不适合我，或者说它并不适合现在的我，所以我要回到适合我发展的关城去。
亲爱的杜心，我想对你说，把我忘了吧。我不知道未来究竟能够发展成什么样子。但是，我知道那会是一个很漫长很漫长的过程，把你的爱投在一个漫长的过程中是很残酷的。
我已经欠你太多了。我不想，不想让你受到这样的伤害。时间是慰藉心灵的良药。把我忘了吧，北京是最适合你的，在这里有你可以自由呼吸的空气，你可以随时找到自己真正值得用心爱的人。我们的爱负重太多。我已经是个浪子了。我不能，也不允许再把这种落魄与不安加诸于你。
不要来找我，勇敢一些，面对现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