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桐宁做骨髓移植手术的日期到了,医院里就像过节一样,黄主任、田丽娜和同学们都来了。不少人带着鲜花、礼品,秩序井然地站在过道里,挤在病房边,靠在手术室外的墙角间。气氛凝重,肃穆,紧张。他们充满期待、敬重和希望的目光,牢牢跟随着忙碌的白衣天使们,仿佛要从她们身上提前挖掘出手术的结果和前景。
付新华和李雅芳是提前到来的。在来之前,已经把那些材料送去做了亲子鉴定。这次来,他们在附近一家宾馆住下,每天来给李桐宁做思想工作,除了安慰鼓励,就是全力帮她做些护理和准备工作。李桐宁告诉他们,她最近身体很好。大夫们都说,即使不做手术,痊愈也是有一定把握的。但是,既然已经找到了相匹配的骨髓,为了快速彻底地好起来,还是采取骨髓移植。这就是给她的健康上了“双保险”。她本来就很乐观,情绪很好,没丝毫紧张表现,两天来又从付新华夫妇身上汲取了许多勇气和力量。
刘云鹏已经在病房里做好一切准备,就一心一意地等着手术了。付新华夫妇去看过他,特别感谢他这种救死扶伤的奉献精神……他的情绪也特别好。
贺玉秀也来了,刚下汽车就往这里赶。带着一身尘土,满头乱发,两脚泥巴,衣着也不讲究。在干净整齐的探视人群和整洁的大夫们之间,很不协调地挤来挤去,低声向白大褂们打听李桐宁。好容易有一位穿白大褂的姑娘告诉她:“你别乱跑了,现在不能见面了,她正准备手术呢。一会儿进手术室时,我告诉你。”
一听“手术”两个字,她的心突然收紧了似的。在她心目中,手术就是开膛破肚,所以有点害怕。不是害怕自己,而是为桐宁担心。她想,年轻轻的这么个好姑娘,就要挨上一刀子,太可怕了……去安慰她几句吧,又不让见面,只得耐心地站在一边等着。当透过窗玻璃看到雪白的病床上躺着的妇女时,她猛然想起自己生小女儿时的情景。那时她紧张得心都快蹦出来了,怕生下那个灾星,更怕生下个女灾星,可偏偏就生了个女灾星。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就使她没有一天安生过。要不然这会儿也不会在这里。现在回想起来,就像一场噩梦。这场噩梦让她欠下的人情债太多了,用一生的时间和精力都未必还得清。唉,一步走错,终生遗憾啊!
贺玉秀正想着,又看到了一拨人,也穿着医生的工作服,戴着同样的口罩、帽子和手套,可是却扛着机器。仔细一看,她才认出是电视台的人,领头的就是给她提供过李枝荣家庭地址,还表扬她献爱心的那个张扬小兄弟。一见他,她不由得羞愧起来,脸上也冒出了细汗。她心虚胆怯,忙向左转过去,偏偏他也从左边挤过来,犀利的目光正对准了她。她觉得那目光像要揭穿她的秘密,使她有点无地自容。正在这时,医护人员推着李桐宁过来了,在左侧推车的正是刚才那位姑娘。贺玉秀就不顾一切地迎上去。还没等她开口问,那姑娘先温柔地告诉她:“阿姨,这就是李桐宁……”
贺玉秀只顾了看,还没来得及打一声招呼,小车已经进了手术室。她却木然站在那里,呆看着同样目送桐宁的人。就这几秒钟的时间,给她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她想起半年前自己进产房时那种胆战心惊、狼狈不堪的样子,觉得又愧又羞又可笑。正在十分尴尬的时候,却发现摄像机正对着她这个方向。她下意识地念叨:坏了,小兄弟把我那种傻乎乎、脏兮兮的丑样子照到电视里了,弄不好还得在电视台上丢人现眼地露一回面,糟糕!更糟的是熟人一看就要和扔孩子的事联系起来……不行,得给小兄弟商量一下,叫他把照上的这一段弄掉!可是他们已经进了手术室……怎么办?等他出来再说。
下了这个决心后,贺玉秀又耐心等着电视台的人出来。过了很长时间,手术室的门动了一下,她急忙上前去看。原来是一位大夫,她问:“大夫,快了吗?”
大夫毫无表情地回答“耐心等待吧”后,就径直走了。她又泄气地等啊等,终于门内有了响动,这回真是电视台的人出来了,最后一个才是张扬。她不敢怠慢,赶紧追过去,拽住他的衣襟说:“小兄弟,我求你个事。”
张扬一愣:“你是哪儿的?啥事?”
“你不认识我了?刚才你把我照到电视里面了,求你……”
“随后再说,我还有事。”
“‘随后’到多会儿,我到哪儿找你呀?”她追着问,张扬也没回答,只顾追赶前面的人去了。这一下伤了她的自尊心,使她很难过。她看出来了,这位小兄弟根本就没有把她的话当回事,她觉得城里人,尤其是工作人员根本就看不起农村的人,心里很不是滋味。她又一想,走就走吧,反正这会儿也顾不上追他,最重要的是还要看桐宁。
好容易等到手术结束了,桐宁也被小车推回病房了,可大夫却不让人进病房的套间去。所有探视的亲友,都静悄悄地在外间挤着等候。负责接待的娜娜从容地安排大家有次序地见面。每个人只准拣重要的说几句就劝退了。轮到贺玉秀了,娜娜问:“您和桐桐是什么关系?”
贺玉秀没想到有人会提这个问题,一时很为难,就把娜娜拉到一边,悄悄对她说:“姑娘,我是苗苗的亲妈,现在我们相认了,就是桐桐的姨了。桐桐家救了我女儿的命,是我们的大恩人,无论如何让我进去看看!哪怕我少说几句话,只看看她也行……”
娜娜很震惊,手术前桐宁还说,苗苗很可怜,连亲妈也找不见……现在突然冒出个亲妈,桐宁会经受不住刺激的。娜娜想让她进去,又一想,觉得不合适,就解释说:“你的情况很特殊,本该让你进去,可是她刚做完手术,体质很虚弱,特别需要休息。你这情况一说,对她刺激太大。今天你就站在门口看一看,不要跟她说话,既然你们已经认开了,以后见面的机会还很多,有话留到以后去说,好吗?阿姨,实在对不起,希望你能理解。”
贺玉秀抱着满脑子报恩的愿望,风尘仆仆的大老远赶来了,却不能实现,感到很遗憾也很委屈。眼眶里蓄满的泪水几乎落下来,但觉得这姑娘说得很在理,就强忍住,点头同意了。娜娜把她拿来的礼物登记后,让她在门口看一下,不要跟她打招呼。她本想多看一会儿,但一看到桐桐躺在床上,就想,这姑娘都病到这程度了,还不顾自己的困难,坚决支持父母抚养我的女儿,而我却在最困难的关头把我们的孩子推给别人,真对不起他们……想到这里,她再也忍不住了,泪珠就滴滴答答滚落下来,什么也没有说扭头就走。
贺玉秀糊里糊涂走出医院大门不久,一辆面包车就在她前面慢慢停下。她一抬头,看见是一辆采访车,车门半开,从里面伸出个脑袋正在朝她这边看。她正寻思是不是看她时,那人笑了笑发问了:“阿姨,你刚才有什么事?”
贺玉秀细一看,不是别人,而是张扬小兄弟。她喜出望外地说:“啊,是你呀。我是说,在医院里你把我照到电视里面了,能不能去掉?”
“就这?去不去没关系。”张扬关上车门就准备走。
贺玉秀急了:“小兄弟,我还没说完……”
车又停下来,张扬问:“你到哪儿去?”
“我回拐道西村。”
“那你上来,顺路把你捎上,边走边说吧。”
“谢谢你啊!”贺玉秀高兴地上了车,很拘束地坐在后面,反倒不知说什么了。张扬想充实一下节目,抓紧一切机会,尽可能多采访一些东西,所以才让她上车的。他回头招呼道:“阿姨,坐到前面来。你是来看望李桐宁的吧?你和她是什么关系?是亲戚还是代表哪个单位来的?”
“你看我这土里土气的邋遢样子,还能代表谁呢?我是桐宁的姨,只能代表我们自家。”
张扬惊疑地问:“哎?我采访他们家多次了,就没听说有过个姨嘛,怎么……”
贺玉秀为难了,嘿嘿笑了笑,脸上已冒出了汗。张扬端详了一下她的面容,想起了上次见面的情景,感到有进一步追问的必要,同时给摄像师打了个手势叫开始摄像,又接着说:“你上次做了好事不想露名,这次是不是又去做好事不想露名,害怕我们把你录上?可是你得给我们说说你的情况,让我们心里有底才好做节目,对吧?”
“这事,怎么说呢……”
“没关系,随便聊聊吧,就说你当时是怎么想的,做了哪些好事……”
贺玉秀心里咯噔一下,想起丈夫说的那句话:“你说得倒轻巧,那你到电视台去认错!”于是觉得真不该上这个倒霉的“贼车”,肚子里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十分尴尬,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对。
“你这个姨和她家关系还密切吧?”
“原来不,啊,最近密切了。”
张扬干脆转过身来,眼睛直盯着她问:“最近?是从李大爷家收养了苗苗以后才密切了吗?”
贺玉秀认为张扬已经知道事情的原委了,心突突地跳了一阵子,终于说出了从算卦后背上包袱,到抛弃女儿,到要往回认领,又到今天看望桐宁的全过程。她一边说,一边流着眼泪,把她的痛苦、为难、担心和羞愧,像竹桶倒豆子似的统统倒了出来。最后又叹息说:“小兄弟,我现在真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了,所以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去接我的女儿。我们两家什么都准备好了,我就是缺那点勇气,唉!”
张扬出于职业的敏感性,觉得这是一个非常生动鲜活的题材,万万不可放过。他急不可待地说:“阿姨,你不能那样想。过去你是不对,可是现在你深刻认识到自己走错了一步,并且已经改正了,这是值得表扬的啊。你这事让大家知道后,不但不会影响你的形象和声誉,相反还会受到大家尊敬呢!这是大好事,你没有必要背任何思想包袱……”
听了这番话,贺玉秀立即觉得浑身轻松了不少,紧锁的眉头也舒展开了。张扬从她脸上已经读出了自己工作的初步效果,马上又趁热打铁地说:“阿姨,我有个初步想法,你看行不行?”
“你们有文化的人,不管什么想法都行,肯定行。你就说吧,我听着呢。”
“阿姨,听了你这段故事,我很受感动。你把你这件事的过程再详细地说一次,我们给你录下,在咱电视台播出。我们再加一段评论,表扬表扬你这种品德,既统一了社会舆论,也卸下了你的思想包袱。如果你同意,咱就先直接回台里去录制,录完以后,再把你送回家去……”
贺玉秀浑身一热,脸上又出汗了,蓬乱的头发也贴在前额上了,两只手不停地搓着,干咳了几声说:“小兄弟啊,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你再想一想,要行,咱直接回台里录制。要是暂时想不通也不要紧,我们直接送你回家去,回去跟叔叔商量好以后再说。”
司机见她犹豫不决,又进一步动员,说:“这个主意很好,阿姨你就这么办吧!这样一来,咱电视台肯定了你的行为,维护了你的名誉,社会上的那些闲言碎语自然就烟消云散了,就是有个别不懂道理的人胡说八道,肯定也没多少市场了。这就是为你们去接孩子造舆论嘛,这机会你花钱都买不到。现在顺便就办了,你还犹豫啥呀!”
贺玉秀的心已经动了,拍了拍脑袋,靠在座背上说:“好,你们让我再想想。”
张扬见她还有点犹豫,就说:“这么着吧,咱把车停到那边,先吃点饭。阿姨,你就边吃边想。好吗?”
贺玉秀不好意思,推辞说:“你们去吃吧,我就在这里下车走回去,反正也不远了。”
“阿姨,那怎么行呢?还有好长一段路呢,天又黑下来了,你一个女人……”
“没关系,我是受苦人,走惯了。再说了,我又不是年轻漂亮的姑娘媳妇,怕啥。”
张扬说:“那也不行,你是我们的客人,一路上又给我们提供了不少情况。就凭这一点,你也不能走。你走了就是看不起我们!再说咱刚才说的那事你还没有回答呢,你别害怕,如果你不愿意去录制,吃完饭先送你回去……”
贺玉秀被将了一军,也无法再推辞,被几个年轻人拥进了饭店。饭桌上,她一开始还有点拘谨,随着谈话的逐步深入,她也放开了,不由得就融入他们之中。几个年轻人都喝了不少,也劝她喝了几杯。平时一滴酒也不喝的贺玉秀脸红了,话也多起来了。这样气氛就更加活跃了。张扬说:“阿姨,你想了半天了,是想好了,还是回去请示叔叔?”
贺玉秀借着酒力痛快地回答:“请示?哼,说实话,在家里我是领导,不用请示他,我说了算,就按你说的办!”
张扬没想到她如此顺利地接受了他的意见,高兴地说:“我早看出来阿姨是个痛快人。其实你在车上说的那些,我们已经录下了。既然你已经同意了,那我们也可以把它整理一下播出去了。可是车上条件不行,效果肯定不好。为了搞得更好一些,咱还是回台里再重录一遍。这样你可以说得更条理一些,整体效果也会好得多。阿姨,家里电话是多少号?我替你拨通,你给叔叔请个假……”
“请什么假呀!你叔是个很听话的模范丈夫,我说了算……”
回到电视台,贺玉秀稍加梳洗,张扬给她理顺了叙事层次,强调了重点,重录就开始了。
然而谁也没想到,贺玉秀却紧张得老是出汗,结巴,忘词,连话也说不成,而且一次不如一次。这也许是因为她喝多了点,也许是电视台那些灯光等设备和气氛的影响。他们有点失望,又把车上录的放出来一看,竟然非常生动,连贺玉秀自己都看得哭了。只是光线稍差一点,画面有点晃动。大家都表示:折腾了半天,时间也不早了,阿姨也累了。就给张扬提建议说,实在有困难,干脆就用这个!贺玉秀也说:“我实在弄不成了,就用这个吧!”
张扬一挥拳:“OK,就这么定了!”
晚上十点多,他们把贺玉秀送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