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梅说:“真的?你没诓俺呗?”宁元说:“俺诓你弄啥。”云梅急急地说:“那俺赶紧回家看看曲霞去。”宁元说:“你回家弄啥,人家又上公社啦。”永山插上话说:“上公社就差不多啦。”胜元问:“啥差不多了?”永山说:“还有啥差不多,回城呗。他们这些来得早的,不就拉下她一个啦?”宁元讲:“俺也没问她。她回来就上公社了。”胜元不懂,又问:“咋上公社就差不多了?”冬江讲:“不差不多,她上公社弄啥!疯啦?”胜元叫冬江铳得一愣,嘴上嗷嗷叫:“哟,哟,你懂,你望你能的。”
冬梅问宁元说:“曲霞还是那样,没咋变呗?”宁元说:“哎哟,曲霞在家几天就吃胖啦,脸吃得跟盘子样。”小产娘说:“脸大了眼小了呗?”胜元跟上说:“这是啥话?”小产娘讲:“啥话?好话。挨铳的料。”毛丫娘讲:“一般常人都是这样子,脸大了眼小。”宁元讲:“曲霞原先眼也不小。”冬江抬杠说:“也不大。”冬江家里的铳冬江说:“你眼大!你眼大可有牛眼大!”地里的娘们都幸灾乐祸,七嘴八舌地说,“叫你球能!挨熊了吧!”
笑声过去了,毛丫娘接了说:“人家曲霞眼不大,长的是地方,不上不下的,好看。”冬江说:“咱别讲人家眼大眼小,曲霞干活是一把手,啥活都干过。”胜元又来劲了,他咋咋唬唬地说:“要叫俺评个座次,前前后后下到俺队的学生,最能吃苦的就是小陈了。跟俺庄的人没有两样,赤巴着脚,光着膀子,浑身上下晒得乌黑。”永山讲,“你讲的是哪个小陈?”胜元说:“俺还能讲哪个小陈。”永山说:“就是的,俺就得叫你讲清楚了。原先那个小陈,偷鸡摸狗拔蒜苗,哪干过几天正活。”冬江说:“这倒是实话。”胜元接着又说:“第二个能吃苦的是小邹,小邹也能干,就是好哭,动不动就哭了。”学东说:“小邹小,小邹来俺庄那会,才十四五岁。”冬梅说:“十五岁,跟春梅一般大的,比俺大两岁。”学东说:“你讲的是虚岁呗?”冬梅说:“你别管虚岁、实岁,小邹就是十五岁,她亲口跟俺讲的。”学东说:“呦呦呦,你看你能的,杠都叫你抬断了。”冬梅一句都不让他:“你不抬,俺一个人也抬不起来。”学东把手里的红芋一扬,说:“你说俺可敢砸你?”学家激他说:“你不敢砸!”冬梅也把手里的红芋一扬,说:“你说俺可敢砸你?”冬江板着脸说:“俺看你哪个敢砸,你哪个把队里的红芋砸毁了,你哪个赔!”
一地的人都笑岔气了。
二十二
下午曲霞从公社一回来,就坐宁元的马车到地里来了。
曲霞穿了一件花褂子,看起来像的确良的,显眼得很。宁元把车赶得“咣咣”的。地里的人老远就看见车上有个女的了,毛丫娘说:“那是曲霞呗?”地里的人都停了手里的活看。小产娘用肯定的口气说:“那不是曲霞是哪个。跑不掉是她!”真是曲霞。
马车在地里一停,曲霞就打车上下来了。曲霞都胖得快叫人认不出来了,脸比原来大了小半圈,肉嘟嘟的,她手里还拎着个绿书包。她下车也下得不如原先利索了,她一下车,就跟云梅互相拍了一巴掌,云梅怨她说:“你咋到现在才来,俺都想死你了。”曲霞说:“俺在家里也天天念叨你。”地里的人都热热火火地跟她打招呼,说:“曲霞,回来啦。”曲霞说:“回来啦。”冬梅说:“曲霞还真长胖了呢,也白了。”冬江说:“要不咋叫又白又胖呢?白了就胖,胖了就白。”毛丫娘跟上说:“一点都不错。”
女人们都热闹过了,良元插空问:“公社那头都弄好啦?”曲霞点点头,说:“都办好啦。”胜元讲:“要回城了呗?”曲霞说:“就是的。”说着说着就说不出来了,赶紧闭了嘴,低下头,一声不吭,把包盖拿开,从里头抓出糖果,撒给地里的人吃。
小产娘不识好歹,跟上偏又重说了一句:“唉,说走就走了。”小产娘话音才落,曲霞“哇”地一声蹲下来就哭了。云梅赶紧过去抱住她。地里的妇女眼圈都有点红,还有不少跟着淌眼泪的。良元直着脖梗讲:“哭啥哩,哭啥哩,这是好事,笑还笑不够呢。”胜元也接上讲:“就是的。人家回城跟家里人住在一块,还不尽等着享福。你看你这些妇女哭的。都使劲哭!都使劲哭!俺正好多吃几块小糖。”说着就上书包里抓了一大把。冬梅一把夺过去了,又把书包也抢在怀里,板着脸铳胜元说:“你想趁乱多吃多占呀!”地里的妇女又都破涕为笑了,地里乱糟糟地闹成了一团。
良元把我拉到一边说:“小陈,俺叫毛丫娘和云梅跟你早走一时,上地里摘几颗瓜豆,再上俺家逮只公鸡,晚黑送送曲霞。你几个先走,天也不早了。”我说:“管,俺们这就跟马车家去。还弄别的呗?”良元说:“也不知前庄可杀猪了?”我说:“俺去望望。”
二十三
前庄没杀猪,倒是老兴元家来人,早上割了一斤肉。我上老兴元家借了一块半肥半瘦的猪肉来,毛丫娘和云梅上菜地摘了一篮子青菜,还有丝瓜、四季梅、韭菜。毛丫娘说:“小陈,你上代销店打几斤酒吧?”我说:“那是了。”
我上大队代销店打了一盆红芋干子酒。回到院里,东西都备齐了。我说:“俺还干啥事?”云梅说:“挑两桶水去。”说完她扑嗤一声笑了。我赶忙说:“俺去俺去。”
我又去挑了满满两桶水来,然后就替了云梅,坐在锅门前烧锅。毛丫娘炒菜,贴饼,云梅拾掇碗盘筷子。正忙活着,永山又送来小半碗干毛刀鱼。毛丫娘惊奇地讲:“你家哪来的鱼?”永山说:“东庄俺小孩外奶家送的。”毛丫娘讲:“噢,她那庄就在汴河沿上。”
永山放下毛刀鱼就走了。天临黑时,曲霞跟良元一块回来了。菜已经做出来四样了,一样烩猪肉,一样炒丝瓜,一样炒四季梅,还有一样辣椒炒鸡蛋。毛丫娘讲:“桌子摆搁哪吃?”良元说:“就摆搁院里呗。天又不冷。”毛丫娘、云梅和曲霞就齐动手把桌子摆在院里了。小板凳也摆放好了。我跟良元坐下吸了根烟,等人来。曲霞、云梅和毛丫娘都在前头锅屋里说话。
等了一时,没有人来。良元说:“毛丫她娘,你去喊永山,冬江,还有学东,叫他几个早些来。”毛丫娘说:“都收工了呗?”良元说:“现在还不收工?”毛丫娘答应了一声,就起身往外走。良元又说:“看永山可去喊赵书记了。”毛丫娘答应着就出去了。
二十四
永山、赵书记他们不到半小时就来齐了。这时天也黑了,云梅点了个煤油灯在桌上,桌子附近显得亮亮堂堂的,桌上的菜也看得一清二楚。
赵书记往桌上看了看,惊奇地说:“哎,这还有毛刀鱼呢。”毛丫娘讲:“是永山拿来的。”永山说:“是俺小孩外奶家给的。她那庄就搁新汴河沿上。”大伙一边说着,一边眼看着,嘴里都馋得不行。冬江讲:“人可来齐了?俺们喝吧。”良元讲:“来齐了。俺们喝吧。”
都是眼面前的几个人,酒喝起来随意简便。喝了几盅,良元摇摇头讲:“上回小冯走,俺想留他多住一天,他偏要走,俺也没能留住。”冬江讲:“小冯现时上班了呗?”曲霞说:“在澡堂子里上班了。”永山说:“做啥?当服务员?”曲霞说:“就是当服务员的。”
良元和永山各跟曲霞喝了一盅酒。赵书记说:“咱大队学生都走差不多了。”良元说:“现时就小陈跟云梅俩了。”曲霞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了,对着我和云梅说:“哎,俺听人家讲,快给考大学了,你两个可听说了?”这是一个新消息。云梅说:“俺一点都没听说哎。”我说:“俺也没听说。那不可能的呗。”永山讲:“往年都是推荐的,得公社下指标。”曲霞说:“俺也讲不清,都是听人传的。”赵书记说:“可是小道消息?”冬江说:“恐怕就是小道消息。”良元说:“人家传是咋考的?”曲霞说:“具体咋考也没讲,就都讲要给考大学了。”
二十五
这天晚上酒喝得平平的。话倒讲得不少。我跟云梅也静静和和地喝了一盅。我们两个没多说话,都是跟别人说的。
喝过酒,曲霞上庄里转了一圈,回来又跟云梅讲了半夜话。天一亮,她就坐宁元赶的马车走了。马车出庄的时候,良元对宁元和学东说:“你两个把曲霞送到五河再回来。塑料薄膜就在五河买吧。”宁元说:“管。”学东说:“那俺们就不走大路了。走大路远。”宁元说:“那是的。”
曲霞的东西比小冯的少。她只有一个箱子、一个小人造革包,还有零零星星几件家用的东西。倒是队里给她拉了半车七八百斤鲜红芋。良元、永山、冬江几个都讲:“带着带着,城里还得花钱买。”
马车掉头往东南的土路上去了。走土路能近好几十里。
二十六
送走曲霞后,回到院里,云梅就对我讲:“今个恐怕有啥事。俺眼皮直跳。”我说:“能有啥事?”云梅好像有点紧张,她说:“俺也不知道。”我说:“就是曲霞这件事呗?”云梅说:“俺讲不准,俺听人家说,眼皮跳不好。”我说:“是哪个眼皮跳?俺听人家说,左眼皮跳不好,右眼皮跳好。”云梅说:“俺两个眼皮都跳。”我说:“恐怕昨晚你没睡好觉。”云梅说:“俺陪曲霞讲了大半夜话。”我说:“俺在这屋都能听见。你俩说话声音真大。”
过了一会,云梅小声说:“今晚你来呗?”我看着她的眼睛说:“俺一天没跟你在一起,就觉得像过了好几个月了。”云梅红着脸,轻声说:“俺晚上给你留着门。”
二十七
到中午时,云梅收到了一个包裹单。
包裹单是良元送来的。我正在锅屋里烧锅做饭,良元嘴合不拢地进来了。他一进锅屋就问:“小陈,可见到云梅啦?”我说:“云梅刚才出去。”良元扬扬手里的纸,憋不住喜庆地大声说:“她家给她寄的包裹。”我马上就想到是什么了。我赶紧问:“寄的啥?”良元说:“你过来看看。”我跑过去一看,真是寄的手表。包裹单上的“名称”一栏里写着两个字:“手表”,在价值那一栏里,写着:“98元”。
良元指指点点的,嘴都合不上。我说:“俺跑去喊云梅去。她得快活死啦!”良元说:“俺们一个大队,也没见过一块手表。”
我灭了锅腔子里的火,拔腿就出门找云梅去了。我想赶快把这个最好的消息告诉她,这件事一点都不要遮遮掩掩的。我差不多跑了一个庄,问了十几家子,最后才在冬梅家找到云梅。云梅正坐在冬梅家的堂屋里,跟冬梅学纳鞋底。我还没进屋就叫喊起来:“云梅,云梅。”云梅抬头一看是我,立刻就显得有点不太自然了,她可能以为我是没事找她的。我一脚就进了屋子,气喘吁吁地大声说:“云梅,队长叫俺来喊你,你家给你寄包裹啦!”云梅听了,一下子就站了起来。她性急地问:“可知道给俺寄的啥?”我好像比云梅还高兴,我咋咋唬唬地说:“寄的手表!”冬梅也一下子站起来了:“啥?手表?”她惊奇地看着我。我说:“上头还写:价值98元哪!”冬梅说:“哎哟,俺的娘呢!你家真有钱!”
云梅拔腿就跑出去了。我也赶忙跟着跑出去了。等我跑到村路上时,云梅已经跑出去很远了。
二十八
云梅没吃饭就拿着包裹单上公社了。下午干活的时候,全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
冬梅说了几十遍:“俺的娘呢!俺的娘呢!”胜元讲:“俺还没一家伙见过这样多钱呢!给俺俺都不知道咋样花。”胜元家里的跟着他的话说:“够俺吃一辈子的!”胜元掉头就铳她说:“你嘘乎个熊你嘘乎。够你吃十年八年的差不多,也不够你吃一辈子的。”胜元家里的被胜元一铳,面子上过不去,她脸红脖子粗地跟胜元争辩:“俺要是光买红芋,就够俺吃一辈子的!”胜元说:“吃一辈子能把你毛都饿白!”
地里的男人哈哈哈哈都笑得脸上开花,娘们也都跟着笑。大闺女却都装着听不见,一声不吭。
胜元家里的脸通红,气得拿个大红芋就砸胜元,骂他:“死不要脸的!”永山赶紧接上她的话茬说:“哎,他不要脸,你咋知道的?”冬江说:“她咋不知道?她哪天晚黑不知道?她哪天晚黑都躲不过去。”地里的男人都笑得没命了,大闺女“呸呸”地往地上吐口水,娘们都笑骂道:“这个死冬江!”胜元家里的转身又拿红芋砸冬江。胜元讲:“死劲砸!”冬江一边躲,一边说:“俺可讲错了?俺可讲错了?你两个晚黑可干那种事?你讲实话。”胜元家里的说:“不要你管!”说完就笑了。地里的人都笑栽倒了。
二十九
晚上,云梅的屋里热闹死了,队里的男男女女都来看云梅的手表。
一般妇女来,都是先到云梅屋里,临走前再往我的屋里伸个头。男的来,也是先上云梅屋里,看一眼手表,然后就到我屋里坐下。
永山进来了就说:“小陈,广播你听了呗?”我说:“啥事?”永山说:“叫俺俩后天上公社,参加学习班哩。”我有点不想去,觉得一点都不想跟云梅分开。但又不知道公社那边是咋回事,就说:“去就去呗。”
一屋子人说话、吸烟、听收音机,一直到八九点钟,才一个个站起来回家睡觉。等人一走尽,我马上就吹灭灯,跑到云梅那屋里。云梅正在屋里等我。她知道我要来的,她没插门,我轻轻一推就进去了。
云梅靠在床上,手里正拿着手表看。我说:“云梅,你还在看哪?”云梅连忙摆摆手,又用手指指毛丫,指指煤油灯。我明白了她的意思。我轻轻把门关上,又轻轻把灯吹灭,然后钻进蚊帐里,抱住了云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