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哈维尔辞世的这些日子里,我一直在想,这到底是一位怎样的人物?如何从他那些喧嚣的故事中,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形象?他如何从一个文人、一个曾经的阶下囚,变成一国之总统?这个过程是怎样发生的?他的出发点到底是什么?他之后承受的是什么?很难说,这个人当上总统,是命运对他的眷顾,是一种成功。我的看法正好相反。对于一个缺少权力欲望的人来说,那是另一种酷刑。
一、共同的犯罪感
1975年,他写给当时捷克总统胡萨克的那封长信说明了什么?这年他三十九岁,是一个剧本不能在国内上演的剧作家。
“在我们的办公室和工厂,工作照样进行,纪律正在奏效。我们公民们的努力正在产生可观的效果,生活水平缓慢地增长,人们盖房、买汽车、生孩子、寻找消遣,过他们自己的日子”。这一年是苏军1968年入侵之后的第八年。“在每一个社会动荡之后,人们最后总要回到他们的日常劳作,共同的原因是他们要活着。”
“稳定获得了成功。”但是,这一切又是如何实现的呢?哈维尔回答:“人们被恐惧所驱赶。”因为恐惧,人们在公开场合说自己不相信的话,参加走过场的选举,满足向他们提出的每一个看似无伤大雅的要求。某种恐惧甚至并不具体,有些模模糊糊,但就是感到不安全。每个人都感到有某种东西要失去。有特权的人,也会担心有朝一日失去特权。
在恐惧的支配下,这个社会人们的道德水平降到了最低点:什么能给他们带来好处便支持什么。追逐权力和个人目的时,他们“变得没有原则,没有脊梁骨,乐于接受任何羞辱”,随时准备牺牲他人和放弃自己做人的尊严。“压抑你对真实的兴趣,使你的良心保持沉默”,而“官方支持这种能量向私人领域的输出。”在这个意义上,人们“被公开地贿赂”。
问题不仅如此。这种结构性的恐惧,人们不仅不愿意说出,甚至自己也不承认。谁愿意承认自己正处于别人的威胁之下?那会伤了他们的自尊心。因此,人们发明出来解决问题的方法是胡吹海夸、口是心非。“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一个蔬菜水果店的经理在他的西红柿和洋葱之间,插上这么一条标语,好像他对这件事情真的很着急似的。
在1978年那篇《无权者的权力》中,哈维尔分析道——在这条标语背后,实际的潜台词是:“我,水果店经理某某,住在这儿并且知道我该干什么。我的行为符合人们的期待。我是可信赖的和无可挑剔的,我是服从的。因此我有资格留下来。”如果有人问起来,这位经理还会振振有词地说:联合全世界无产者,这有什么错吗?
多么周折啊。人们总是话中有话,你不能按照他们表面上所说的,得出某个结论。不能根据他们手中正在做的,认为这正好是他们想要的。这对于访问布拉格的外国人来说,是难以理解的。哈维尔称之为“在外面的人看不出来,在里面的人说不出”。这种情况对于中国人也不该陌生。当然,里面的人只有一套互相理解的密码,属于潜规则的组成部分。人们心照不宣。
如此,哈维尔非同寻常地搅动了一个“平静”局面。尽人皆知的是,官方在竭力隐瞒真相,关于历史和关于现实的,各种粗糙不齐的东西都在他们的剪刀之内。在这个前提之下,普通人也在隐瞒他们自己生活的真相,向别人也向自己隐瞒他们原来生活在屈辱当中。“不仅是制度异化了人性,异化了的人性也支持这种制度,将其当作人性自身无意识的企图,作为其自身堕落的一种堕落召唤,作为人们丧失自身的一种印迹。”
将哈维尔比作那个说出皇帝没有穿衣服的小孩,是远远不够的。哈维尔的意思是,人们围在路边不去说出皇帝没有穿衣服这件事情,是因为他们自己也没有穿衣服,或穿得比他们自己想象的要少得多。要做到这一点,仅仅有勇气是不足的,这需要敏锐的观察力和对生活的洞察力或穿透力。哈维尔是在还没有进入语言表达的“黑暗层面”进行工作,运用语言的光亮穿透那些晦涩的生存领域。在这一点上,哈维尔不同于索尔仁尼琴。后者告诉世界存在着一个古拉格群岛的地方,哈维尔对身边的人说,我们人人为自己建造了一座小型古拉格群岛,同时身兼狱卒和囚犯。共同的犯罪感,将这个社会结合在一起。
在给胡萨克的这封信里,哈维尔还谈到一个社会的创造性从何而来。那是一些难以察觉的火花,来自少数人的头脑,很少有人马上意识到这些火花的意义,包括当事人本身。因而,保护尚处在萌芽之中的东西,需要一个好的精神运行的空间,一个总体上文明的气氛。好东西不是单独前来的,而是与其他好东西一道而来。如果任意颁发对文化产品的“拘捕令”,那一个民族如何拥有新的创造力呢?
“如果没有一本新的捷克小说,”哈维尔说道,“读者不会上街游行,并且最终你总是可以找到什么来阅读。但是,谁敢估计这件事情对捷克社会的真正意义?谁知道在以后的几年内,这种中断将怎样影响道德的氛围?它将怎样削弱我们了解自身的能力?这种文化的自身了解的缺席将会产生多么深的烙印?一个人将要回头走多远?”
他的眼光如此深入和细致。这些表述,即使仅仅从文章来看,从智性活动的要求来看,也是非常出色的。他丰富、深化和提升了essay(通常译为“随笔”)这种文体,创造了一种与现实楣平行的语言形式,以富有洞察力的表述制伏了现实的混沌和狂乱。他事后开玩笑说他的朋友认为,是因为他写不出新的剧本来,才提笔给胡萨克写这封信的。这至少表明,给国家领导人写信,也是被一种创作的灵感所驱使。
这就是20世纪90年代初,当我尚不知道哈维尔是一位总统,便对他产生浓厚兴趣的原因。那时候我感到非常困惑和忧郁,感到自己的经验和语言产生很大的分离和分裂。现实仿佛是竖在我面前的一道屏障,是个障碍物。从哈维尔这里,我找到了让精神通往现实的途径,感到从未有过的头脑解放和心灵解放。
二、存在的革命
“一切向钱看的生活充斥着整个社会”,哈维尔用了很多篇幅形容当时的捷克斯洛伐克社会。“到处都笼罩着恐惧。人们被迫对生活采取阳奉阴违的态度,表面上顺从,内心里却什么也不相信。”看上去,这里完全不适合民主,是“自我中心、伪善、冷漠、懦弱、恐惧、服从,从个人责任中逃脱出来并无视其普遍的结果”。用我们这里某些人的话来说,即“民众的素质很低”。
哈维尔的洞察力再次显示出来。那个“隐藏的结构”里,不仅有这些令人难以启齿的东西,而且还有完全与它相反的一面。既然人们不得不生活在谎言之中,那么在他们内心深处,就有着“生活在真实之中”的强烈冲动;既然人们不得不生活在屈辱之中,那么他们同样有着“生活在尊严之中”的强烈冲动。
“生活可能臣服于一个长时期使她彻底地被强暴、令其衰落和麻痹的社会结构,但是她不可能永远止步不前。尽管她一千次被迫疏远自身,但她总是能以某种方式使自身复原。不管怎样被粗暴地蹂躏,她最终要比蹂躏她的力量活得更长久。”“生活”的说法,是哈维尔来自现象学的一个表达,那是一个与布拉格关系十分密切的欧洲传统,中国人难道不可以用“历史”来带入么?那就是——历史不可能永远止步不前,她最终要比蹂躏她的力量活得更长久。
这是哈维尔更加过人之处。一般来说,人们在经历了一个全面肯定的时期之后,会迎来一个全面否定的时期,怀疑和不信任一切,概莫能外。在某种意义上,哈维尔的那位同胞昆德拉便是如此。经历了怀疑失落之后,便不再将心灵的探头伸向更加深远的地方。在那里,仍然蹲伏着人的良心、责任感、勇气这些最为古老的价值和力量。通晓这种力量,与一个人的学识无关,与他的聪明无关,甚至相反,需要人有一点拙劲。比起聪明的昆德拉,哈维尔显得有些笨拙。虽然在年龄上哈维尔比昆德拉年轻七岁,但后者努力表现得更加时髦,没有被时代落下。
然而,“生活在真实中”,却是生活在“可能性”中;是以“隐蔽的层面”,去反抗“现实的层面”;是依靠从自身深处升起的力量,而不是追随任何他人,不管是旧权威还是现代明星。它当然需要花费更大的力气,而不是停留于光滑的表面。它不可能是一条看上去光明的大道,而更像是旁门左道。在这一点上,哈维尔身上的艺术气质与知识分子气质结合到了一起,走的是冷门而不是热门,然而却有着巨大的、难以想象的潜力。那是人性中最为深沉的力量,是整个社会有待焕发的沉睡力量。“一个人的秘密是他责任感的秘密。”哈维尔说。
1976年年底,捷克一个名叫“宇宙塑料人”的乐队几名成员被捕,哈维尔与一些朋友要求政府遵循已经签订的《赫尔辛基人权条约》,这便是“七七宪章”。它只有六七千字的内容,其中先是描述了当时捷克斯洛伐克普遍存在的现象——“受害者不能进行公开辩护”,“只要稍微偏离狭隘的官方意识形态或审美标准就不能出版”,尤其是“最近对青年艺术家的审判”,提出“在我们国家,维护人权的责任自然而然首先落在国家和当政者身上。然而,这一责任也并不仅仅落在他们身上。每个公民都应该为本国的人权状况承担一份责任”。
在这份文章上签字的有像哈维尔这样的剧作家,像伊凡·克里玛这样的小说家,像瓦苏里克这样的文学批评家,还有像扬·帕托切克这样的哲学家(并且是主要发言人),演员帕维尔·兰道夫斯基这样的。有将近一百位共产党员也签了字,“七七宪章”的另一个发言人为前外交部长伊希·哈耶克。这些愿意为民族的明天承担责任的人们,率先撕破由恐惧和谎言织成的罗网。哈维尔作为三个发言人中最年轻的一个很快被捕,拘留至五月份。当年十月份,哈维尔被判十四个月的监禁,有条件缓刑三年,罪名是“危害共和国”。官方报纸上对他的评价是,这个资产阶级百万富翁的儿子,梦想要复辟已经失去的旧天堂。
哈维尔为这场审判写了一篇文章,在我们许多读者的耳朵听来也许愚不可及,但这份离法庭最近的东西,也许最能释放哈维尔的心声:“在布拉格西区判决委员会面前所展开的,也许是一场人类生活意义的争辩。……讨论究竟什么是人在生活中应该追求的:是接受这个沉默的世界,加入服从的客体,还是有能力选择自己的生活内容;是保持‘理智’适应这个世界,还是有权以自己人格的诚实作出反对。”(《诗人政治家哈维尔》)这是他真正面对的问题,是他脚下扎根的土壤。他与他的朋友们共同分享的这个起点,远远不同于早些时候修正主义意欲在现有框架之内的改良,虚无主义的官方权威无法理解他的思想,更无法理解他的行为。他令他们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