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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后叙(4)

高二时,我开始接触佛学。高三第一学期时,我研读《宝积经》、《楞严经》、《法华经》等佛家典籍。接触佛学,涉猎佛经,一来出于国学上增长见识的需要,二来自己也颇有要在佛经中求安心的用意。然而,当时我在佛学上只是初学,未能对佛家典籍所示解苦脱烦之道谛有所体悟,反而对其揭示的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取蕴之人生八苦,深表认同,以致耽溺。于是,但觉世间无一不苦、无一不悲。

除涉猎佛经外,当时我还特别爱读杜甫的诗、王国维的词。二子的作品都沉郁悲苦,给人有历尽沧桑、看穿人世之感,对此我居然深有共鸣。产生共鸣的同时,二子作品流露的情思,也反过来深深影响了我。

此外,诸子百家、西方哲学等的一些涉猎,也使我头绪纷乱,内心矛盾。

总之,高三第一学期时我是心中紧迫,又惘无所适,但觉己身可哀、人世可悲。那时,我于夜深熟睡中,常常突然间醒来;而醒后发现,自己颊上居然淌着泪水。这些泪水,都是不自觉中流出的。而在晚上寝室熄灯后、将睡未睡之际,我脑中常闪出《赛文奥特曼·末集》赛文离开地球时的那一幕。心中念念:悲哉,身之为人也;我何以不能摇身一变,成为巨人,在拼尽全力,拯救地球后,拖着疲惫之躯,奋身一跃,飞向浩渺敻远的宇宙,从此不再为纷繁纠杂的世事所牵连、困扰。

当时,我心中悲苦,自不免以悲观之眼相视万物,于是万物皆著我的色彩,悲物的思想就这样产生了。不过,真正写悲物诗,除了这股悲物思想的生成外,实在还有其他两个原因。

其一是,我当时虽极悲观消沉,但内心深处却也有要强、坚毅乃至好面子的一面。因此,纵然悲苦,我却不愿在他人面前有丝毫的提及与表露;不仅无表露、提及,更多的时候乃反表现出一种轻松潇洒、达观自在。甚至在我当时只作自娱的文字写作中,也绝不直接提及自己的处境与心灵。这样做,使我的情感隐藏了起来,创作上,无意中有求物寄情的一份需要。

其二是,当时我对传统诗词已有一定的阅读量,对之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同时也有诗词创作的冲动。而高三时,悲苦的心境也正需要一个排遣。于是最终将这股悲情,发泄在了旧体诗歌中。

悲物诗创作的第二时间段,是在2010年6月底。这一时间段,我内心虽也颇为苦闷复杂,但相较高三阶段则无疑要明澈得多了。高三阶段的悲物诗,可以说是我心中真有所悲,无意中流出诗思,在不自觉的态度下创作出来的。而此一时间段,我已对悲物诗有了一种反思,我是有心想用这一诗体来承载现代人的生存现状和生活苦衷的。

两个时间段的悲物诗创作,情形、态度有着很大的不同,因此表现在作品的内容、思想上,也就有了较大的不同。不过,总体而言,悲物诗大致有以下几个特点。

其一,悲物诗在形式上介于律与非律之间。

高三期间所作的悲物诗,原本一共有十八首。这十八首悲物诗,按我的本心,体裁是要写成五律的。但因当时,我创作经验十分有限,对旧体诗词的常识又所知不多。因此,写出来后,远不符五律的标准。不过,这些作品虽在格律上不够健全,却基本上做到了五言八句、仄起平收、一韵到底以及颔颈对仗。现在看来,这类作品可以认作是变体五律或五言古诗,但绝对算不得标准五律。

这种所谓的变体五律,说到底也就是一种不成熟的五律。这与六朝时格律尚未完成的“准五律”很相类似。高三时创作悲物诗,用这种体式,是因为创作经验、格律常识的浅薄。至于后来,我则是将错就错,不仅在创作悲物诗时,全用这种体式,而且在写其他内容的时候,也偶尔作了尝试,如数月前写的《幽居》、《闷》。应该说,在创作过程中,我是发现了这种变体五律的好处的。

作为五七言律,它的形成有一个漫长的过程。而它最终的定型,如必须遵守仄起平收、中间两联对仗等,也确实有一定的规律和道理。标准律诗有其诸多的优点,如形式精美,节奏感强等。但作为律诗,一共也只有为数不多的几种平仄模式,其所形成的诗歌旋律自然有着较大的局限性。何况,一种体制积习已久,难免逐渐僵化,使后人但为形式而形式,却放弃了内容的承载与情感的抒发。

变体五律作为一种准五律,它一方面有符合格律之处,如仄起平收、中间对仗等,但另一方面却无法达到标准律诗的规范程度。有合律处,使其一定程度上具备了律诗的精美度与节奏感;不全合律,使其比律诗有更多的自由发挥的空间。因为变体五律不必过多顾及字词的平仄,于是遣词用字的余地就大得多了。这样,一则写诗的难度降低了很多,二来我们可以根据要抒发的情感自行安排平仄旋律,使形式更多地为内容服务。

据我本人的创作经验与反思,我以为这种不规范的格律诗体,确实是一种可行的诗体,其甚或比正体律诗存在更多的创作潜能。这种诗体,对今人创作而言,可能更具实用性。

其二,悲物诗在诗体上兼有阮籍式咏怀诗与咏物诗的特征。

这一点其实在题目上便可看出端倪。悲物之所谓“悲”,显然是人为在悲,很强烈地流露出了人的情感,有咏怀之特色;所谓“物”,当然是在借助物的特性了,有咏物之特色。

阮籍式咏怀诗,是纯属我个人的一种提法,它包括阮籍咏怀诗、陶渊明饮酒诗、李太白的古风及陈子昂、张九龄的感遇诗等。这类诗,虽都是在抒发内心的感受,但有个共同点,就是词旨渊永、寄托遥深。悲物诗中的一部分诗有咏怀性质,且有较深的寄托,很接近阮籍式咏怀诗,如《悲风》:旷原几枯瓣,老树一昏鸦。悲逢凄凉地,馨感温暖家。

雪山有幽泪,沧海无情涯。惶惶依何处?潸潸傍暮霞。

此诗应该说有一定的朦胧性,尤其是“雪山”一联,不好作解释。但就诗中流露的情感而言,则是可以让人体会得出的。诗中“幽泪”也好,“惶惶”也罢,均表现出了一种怅惘无助的情思。至于究竟缘何而怅惘,缘何而心无归宿,则诗中并未明言;这与阮籍《咏怀》首篇诗之但言愁,却不明言因何而愁,极相类似。

咏物诗是一种歌咏、描绘外界物象的诗体。这类诗,本来只须将物象描绘出来就可以了,但因诗歌主情,好的咏物诗,在咏物的同时,一定要有情感的寄寓。是以好的咏物诗、有托意的咏物诗,事实上也是一种咏怀诗,不过,既然是咏物,情感的流露就必须附在物之上,而不能像真正的咏怀诗那样,可以随意抒怀言情。因此,两者毕竟是有差别的。悲物诗要悲物,那物自然有其可悲之处,这使“悲”的这种情感一定意义上须附着在物之上。这使大部分悲物诗有咏物的性质,如《悲蜂》:晨起倾巢去,黄昏始见归。寻芳万里累,酿蜜一生卑。

尤羡蝴蝶舞,本当青蝇飞。长相忙碌碌,辛苦究为谁?

此诗之悲蜜蜂,结合了蜜蜂采蜜这一特性。“寻芳”一联尤其结合得紧,人们即使不看题目,也可以通过这两句的描绘,知道全诗写的是蜜蜂。因此此诗虽题为“悲蜂”,但事实上也可以改称是“咏蜂”。

应该说,阮籍式咏怀诗与有托意的咏物诗,它们最大的好处就是寄托遥深、耐人寻味。但阮籍式咏怀诗有时会失之晦涩难解,而有托意的咏物诗则容易为物所拘,难以发散开去,最终妨碍了情感的抒发。

至于悲物诗,则其在题旨上有一定深度,可以说留有前两类诗寄托遥深、耐人寻味的好处。但因其流露的感情已点明是一种“悲”,而这种悲意加在“物”上,则也有一定的线索可寻。因此,悲物诗的意旨一般不会过于晦涩。同时,悲物诗毕竟不是咏物诗,不必全方位的对物作一番勾勒描绘,它更多的只是抓住物的其中一个特点,然后加以发挥而已。如《悲马》诗,通篇无一字提及马的形态、习性,只因想到其与战事有关,遂通过悲马而悲及了战争中受苦的百姓。至如《悲风》诗,那简直看不出任何风的特性了,题目说成是“悲鸦”、“悲人”似乎也无不可。这就使诗歌有了更大的自由发挥余地,不至于悲物而为物所拘,最终影响了情感的抒发。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讲,悲物诗兼有阮籍式咏怀诗与有托意之咏物诗的优长,却可以尽量减低这两类诗可能有的弊端。这一点,无疑是值得关注的。

其三,悲物诗有表面悲物而实悲己、悲己而终悲世人的特点。

这一点其实是前一点的延伸。优秀的咏物诗往往都是咏物而实咏己,而杰出的咏怀诗则往往是咏己而终咏人。诗歌要有深意可求,其内容一定可以让人作出由物及己、由己及人、由人及社会乃至宇宙的一种类推联想。这一点,优秀的咏怀诗、咏物诗都能办到,但相对而言,在悲物诗中表现得更加突出。试看《悲尘》诗:漂泊身事惨,浮荡心实哀。袖挥常抑郁,风起数徘徊。

寻觅依墙角,恍惚过门台。只道随缘去,那知任性来。

此诗就字面意思而言,当然只是在悲怜尘埃的渺小无助,因袖挥、风起而抑郁,通日徘徊于墙角门台间,这样的描写,无疑很切合尘埃的身份。然则,若联系我的写作背景,则可见“身惨”、“心哀”、“抑郁”、“恍惚”,无一不是我当时心境的一份流露,诗中所悲的尘埃,无不就是我自己的化身。再进一步发挥,则天下正不知有多少与我相似的心灵创哀、无依无助之人。如此,诗中所悲之尘,便也可以看作是这些在世间受苦的芸芸众生。悲物诗由物及己、由己及人的一种蕴藏,使诗歌内容有了相当深度,这一点当然也是值得关注的。

其四,悲物诗反映、揭示了现代人特有的生活苦衷。

文学是应该反映现实的,传统诗词虽是一种旧有的诗体,但作为文学大家庭的一分子,它也应该做到这一点。《晨雨集》中的绝大部分作品,当然都是在抒发我本人生活中的一些真情实感。不过,作品中的部分感受,如爱情难求之失落,怀才不遇之苦闷,实在都是古今通有的,因此具有传统性,把这些情感抒发出来,虽然也很不错,但既然前人有之,也就不足为奇,不足为贵了。

古人与今人,如生理上之生老病死,生活上之吃穿行住,伦理上之忠孝礼信,感情上之悲欢喜乐,这些我以为基本上是相通的。然则,也确实有许多不同的地方,如三纲五常、一夫多妻之类的毕竟只存在于古代,而高竞争、快节奏的生活风貌,迷惘、空虚的心灵世界,这些则可谓是今人所独有的。无疑,对旧体诗词而言,把这种现当代人独有的生存状态、生活苦衷表现出来,那才更有意义,更具价值。这一点,悲物诗已经初露苗头了。

高三阶段的悲物诗,本来但为抒发我一己之感受而已,但我毕竟是个现代人,我的感受与现代人的感受无疑是相通的。于是,悲物诗中流露的情感具有一定的现代化意义了。如《悲风》诗之表现迷惘凄怅、心无归宿的哀感,《悲马》诗之折射出竞争世界的悲凉创哀,《悲桨》诗之有才不得认同的社会悲哀等,这些相对来说,都是更偏于现代人的生活现实与真实情感的。只是还欠成熟,表现得不够明显。

至于第二阶段创作的悲物诗,因我有心要反映、揭示现代人的生活苦衷,因此表现得更加突出些。试看《悲象》诗:小象才行步,一众厚望加。崎岖万里道,沉重千斤砂。天真羡高鸟,不暇赏路花。梦中亦鞭影,悲心何处家?

此诗表面写小象身小任重,偶有天真之心,却无自由之身。实质上却是在悲如今学习压力大、缺乏自由时间的儿童少年。诗中“一众厚望加”反映了现阶段家人或社会压力之大;“天真”与“不暇”构成反差,表现出了现代儿童少年在学习生活中的痛苦与纠结;“梦中亦鞭影”,则写儿童少年精神上所受的一种折磨——这些都写得含蓄而深切,同时具有极强的现实意义。

在我的观点中,能否做到在不失古雅蕴藉之特美的前提下,反映、揭示现代人特有的生存状态、生活情感,这是关乎旧体诗生存发展的一个重要因素。倘若旧体诗不能反映现代人特有的生存状态、生活情感,或有所反映却失去了旧体诗之特美,那么旧体诗便有着被淘汰出局的可能。因此,悲物诗作为一种旧体诗,能用精致、含蓄的语言和表现手法,精当地反映、揭示出现代人特有的生存状态、生活苦衷——这一点,我以为是非常有价值的。

悲物诗真实地反映了高三时我那一份创哀的心境,同时也揭示了现代人特有的生活苦衷。其思想上有相当深度,内容上也有一定的突破,这显然是极为不错的。然而,悲物诗毕竟只在起步阶段,作品量少不说,思想、艺术等也还远欠成熟,所谓成绩,那只是相对自己的作品而言的。至于如何创作出更多更优秀的悲物诗,以更好更全面地去反映现代人的生活苦衷,那是有待日后之努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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