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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钱币侍从,土墙旁的童年(2)

儿子编得很辛苦,可他们从没打算对父亲道以实情。从那时起,儿子觉出了身上的担子。举个例子,在没有小浑蛋之前,叫儿子的男人骑着摩托在马路上疾驰时都可以不管不顾,身体是他自己的,似乎他就有权铤而走险,儿子那时从没想过他的父亲。可是现在,每次当他在马路上加大了油门,或者想横穿马路时,他不敢肆无忌惮了,他立马会想到自己的儿子。就觉得他的命不再是他自己的,他无论做什么都得对得起他创造出来的这个小浑蛋,得对他有个解释。

儿子就是这么谨小慎微起来的,儿子觉得生活是由无数个忐忑组成。

暑热散去,秋高气爽时。父亲和儿子的秘密都没瞒住。儿子知道了父亲数次蒸得失败的馒头,父亲原本就不会做饭嘛!也知道了被捂得发霉的大米,更知道了父亲被割伤的手指。儿子在电话里气急败坏,他头一遭对父亲发火。他说:“我真是不明白了,一家人,非要四分五裂的,谁也过不好,这到底是为什么?”儿子不再默许父亲为自己还按揭的举动,他不领父亲的情了。

父亲没有回他,任他吼,他吼完,父亲什么也没说,挂了电话。儿子以为父亲生气了,可能再也不会来南方了。父亲却并没生气。父亲拿出孙子小浑蛋的照片,看着小浑蛋在泳池里划水的样子,笑出了声。当时拍照时,不谙世事的孙子小浑蛋左踢右踹的,踹着他的胸膛,还挺使劲。现在,父亲想到了儿子对自己的怒吼,竟分明有些开心。

父亲觉得,儿子是个男人了。父亲想到孙子,觉得儿子不该对他隐瞒孙子刚一出生就病重的事实。

但他没责怪儿子,他知道这不怪儿子。他能做的,就是尽早去南方跟儿子团聚。

这个秋天,父亲早早变卖了收割好的黄豆。与往年比,产量着实低了不少,可父亲却温和了许多。

深秋的一天黄昏,父亲终于背起了他最近几年每年都会背几次的大旅行包,在夕阳下出发了。门庭冷落,家里的摆设似乎十几年来从未改变。父亲觉得,即使有一天他和儿子,他们都不在了。他们的魂哪怕再回来,都会认得自己的家。父亲背起包上路,他发现六场原来只剩下二十几户人家了,又都是像他这样岁数的老人。父亲知道,六场,就像大地上的一棵树,早晚都会消失;父亲知道,明年春暖花开时,他还会这样再回来,他可能一辈子都说服不了自己;父亲知道,他想孙子了,也想儿子了,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想。

父亲不知道,儿子一直在等他,等了那么久。就好比一段垄,他们一个在这头,一个在那一头,这中间的距离,绝非四五百米长。

土墙边的追赶

文/童星语

我走着走着,就不知走到了哪里。方才还看见爸爸在跟许久未见的儿时玩伴聊天,现在怎么突然就不见了呢?穿过窄窄的巷子,走过亮亮的大院,我突然觉得身边这一切似乎有些眼熟,却又不知道在哪里在什么时候见过。

我蹲在一个用黄土筑成的屋子旁边,捏起一只大大的蚂蚁。在阳光下晃了晃,它却突然不动了。我把它重新放回地上,还没一秒钟,它撒丫子一溜烟就跑了。我就纳闷,蚂蚁什么时候智商这么高会装死了?

突然从屋子里冲出来一个小男孩,他就像刚才的大蚂蚁一样,正在撒丫子狂奔。当然,这是有原因的,他后面一个大婶正拿着笤帚狂追。

在围着屋子追了好几圈后,大婶终于跑不动了。她对着屋子里一阵怒吼:“你们都给我死出来!”

片刻间,从房里出来四个小孩儿,当然也包括刚才那个小男孩。我突然觉得他们有些眼熟,直到大婶一个一个数落他们的时候,我听到了他们的名字。这时我才意识到,那个大婶似乎是我奶奶,而跪着的这四个小孩儿似乎是我的爸爸以及我的姑姑和叔叔。

而他们似乎看不到我,完全感受不到我的存在。我就走近了些。原来他们小时候是这么一个样子啊,瘦瘦的、脏兮兮的。还有我奶奶,年轻的时候怎么这么凶?“是谁偷吃的红薯?不说是吧?那就一个一个打!”我能感觉到奶奶的怒气,因为我似乎听到她正在磨牙的声音。跪着的孩子们没有一个出声。奶奶气得走来走去:“谁先打?可以轻一点。”过了几秒钟,我就看见叔叔撅起了屁股,声音也小得像蚊子的叫声一样:“就先打我吧。”然后奶奶拿起笤帚猛地抽了下去。

我哆嗦了一下,这要放在现在,记者们估计要上门了。后来发生的事,使我对叔叔产生了无限的同情。因为刚打完他,我的爷爷就回来了,然后没挨打的孩子在爷爷的庇护下都逃过了一劫。我看到爸爸的嘴角明显地闪过一丝得意,但随即他又一脸惶恐地向里屋走去。我觉得肯定有什么猫腻,便尾随他一同进去了。我看见爸爸正躲在后院的某个角落,用罐子里的稠泥浆在粘一个破掉的陶罐子,他的表情十分专注。然后我一回头看见了流着鼻涕坐在外屋门槛上的叔叔,他的脸上还有两行已经快干了的泪痕。估计是被风吹久了的脸蛋被眼泪扎得有些疼,他用手在脸上不停地挠着。

当我再回过头时,爸爸已经粘好了陶罐。他满意地拍了拍手,得意地走了。

正当我准备去看看那个可怜的陶罐时,爷爷不知从什么地方闪了出来。我想,这下我该同情我爸爸了。

爷爷走到陶罐前,用脚尖轻轻一碰,陶罐就碎了。他抠出一团泥浆,又把它粘好,然后又用脚尖轻轻碰碎,如此重复了许多次。

我用手遮了遮头顶上的太阳,眼睛被阳光刺得有些看不清了。最后一次,爷爷把陶罐粘好,没再踢碎,然后拿进了房间。没过多久,他们就开始吃中饭了。我凑过头去看了看,想看看他们到底吃些什么。以前老听爸爸和姑姑说他们以前过得多苦多苦,吃得多差多差,然后就要我们好好珍惜现在的生活,努力学习什么的。他们就像一个个复读机,总是重复地跟我们说着这些。

当看到桌子上的那些东西时,我知道了他们撒谎。他们碗里不是米饭,而是红薯做成的丝。桌上只有三个菜,一个是没有半点油的炒白菜,一个是金黄色的炒南瓜,还有一个我不知道是什么。我只能确定它是一碗汤,但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汤,因为我没看见它里面有什么让我确定它身份的东西。

爸爸的神情突然紧张起来,他似乎一直往一个地方瞄。我顺着他的眼睛看过去,就看见了那个被粘起来的陶罐。它正堂而皇之地躺在地上,似乎在向爸爸示威。

其他人都吃得很香,除了神色异样的爸爸,我想我能理解他的心情。中途爷爷起身去盛饭,要经过那个陶罐。爸爸只是低头吃饭,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突然传来什么破碎的声音,爷爷啊地叫了一声。奶奶伸长了脖子看了看,一脸的郁闷:“你怎么不小心一点?买个陶罐要花不少钱呢。”爷爷一脸心虚地笑笑,没有说话。

爸爸抬起头,一直看着爷爷,他的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奶奶唠唠叨叨地抱怨起来,从自己的身体怎样怎样不好,讲到自己平时多么多么辛苦。大家都吃完了,也没人离开,都神色各异地边听着奶奶说话,边看着她的口水从嘴里喷出,然后不知落在了哪里。突然觉得没了意思,我转身走出了屋子。最后我又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奶奶还在那不停地说着,只是说着说着大家似乎都不见了。我又开始走,顺着田间的小道,沿着溪边的小路。但我还是没有找到我现在的爸爸。后来,我又走进一间屋子。在墙上我惊喜地发现了我小时候在上面画的一些歪歪扭扭的图案和文字。看着看着,我就感觉这些图案像蚂蚁似的动了起来。怎么就动起来了呢?我正在想着,耳边就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老人家,您在这里干什么呢?这房子都快一百年了,马上就要拆了,您在这儿多危险哪。”她的声音很好听,但我却听到了异常。老人家?怎么叫我老人家?还有,这房子是我小时候住过的,怎么就快一百年了?我有些不满,非常怀疑眼前这个女人的眼睛是不是有问题。女人了然似的笑了笑:“总之您快回去吧,这多危险啊。”

见她似乎不相信,我从口袋里拿出MP4:“你看,我还在听李瑾的歌呢,我怎么可能是老人家呢?”

女人皱了皱眉头:“李瑾?是五十年前的歌星吧。我似乎听我爸说过,据说那个时候很红,好像还是什么选秀节目选出来的吧。”她若有所思地说着,“不过,五年前好像已经去世了……”

我还没来得及惊讶,就在MP4的镜面里看见了自己的模样。我哭着跑开,一直哭一直跑,然后在一个路灯边坐了下来。“你怎么在这里啊?我找了你一天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伴着急促的呼吸声。我一抬头,爸爸焦急的样子就映入了我的眼睛。可能是被我哭花了的脸吓着了,爸爸愣了一下,问我怎么了。我摇摇头:“我迷路了,我走累了。”然后爸爸就把我背在了背上。

天已经完全黑了,天上一颗星星也没有,只有一个晃晃悠悠的毛月亮。

夜风吹来,爸爸给我讲了他小时候的一个故事。听完后,我在心里想,其实我见证过事情发生的全过程。

爸爸说,他很遗憾,他自始至终没有告诉爷爷那个陶罐其实是自己打破的。刚开始是不敢,后来是忘了。不过,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搞过破坏,再也没有撒过谎。爸爸说,不知道在天堂的爷爷会不会怪他。

我说:“肯定不会的,爷爷也许早就知道了。”爸爸说:“为什么啊?”

我说:“因为爷爷喜欢唱戏啊。”他人生中真正的一场戏却是为了一个人而演的。但他也没想到,这样影响了那个小小观众的一生。

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滴在了我在爸爸胸前交错抓着的手上。我说:“爸爸,为什么我走着走着就老了呢?”爸爸说:“说什么呢,你爸我都没老,你怎么就老了。”我没再说话,因为我睡着了。梦里我似乎又看见了黄土做的房子,里面昏黄的灯光下,爷爷在轻轻哼着歌。爸爸突然回过头看向我,然后粲然一笑。我也笑了。因为我看见我身旁那些叫作岁月的花儿,全都开了。

暖冬

文/张珂

我奶奶去世那天我爷爷被一帮我叫不出来名字的叔叔婶婶们围着,原本只能容纳六个人的沙发硬生生挤了十几个人。每个人都伸着脖子费力凑近我爷爷,大声在他耳边说着安慰的话。好像不这样做都对不起在外面跪着的我大伯和我父亲。我爷爷呢?他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坐在沙发上晃起了腿。

——题记

老屋是在1971年的时候修好的,据我父亲说这是我爷爷奶奶逃荒之后好不容易相中的地,分房子为了分到这一块我爷爷还比别人多做了一个月的工。房子盖好后漏了又补,补了又扩。最终到1971年我父亲出生,这房子翻修一次之后再也没动过。是不是真的我不知道,不过这屋子确实是上了年纪了。你把大门推开都能在里屋听到吱呀的声音,有时候太大力了,一块硬了的已经脱皮的刷墙石灰都能被震下来。我父亲就曾经站在烧饭的大锅前和我抱怨说,爷爷家放在厨台上的碗里的石灰粉永远都洗不干净。我想洗不干净的不止是这个,还有用砖头砌起来的烟囱和必须用木材、打火机才能烧得旺的锅。

但我现在必须要推开这扇门了,无论是吱呀的声音还是一进去就能闻到的一股年久失修的潮湿霉味,我都要推开这扇门了。我奶奶还在里面等着我。

厨房没什么好介绍的,倒是院子,这个不到二十平方米但是栽了一棵柿子树、架子上缠满葡萄藤,甚至还圈了一个养鸡圈的地方。我简直可以用一部电影放映机来为你展示我在这里所有的生活了,我刚出生的那几年以及现在隔几个月的到访,基本上都是在院子里进行的。因为这里有很好的阳光和永远也打扫不干净可以让你吐瓜子壳、唠嗑的水泥地。我小时候就是在院子里玩的,玩什么我不记得了,多半是泥巴或是大人丢给我的几颗糖。我奶奶呢,她就坐在鸡圈外的小板凳上佝偻着腰把不要的白菜根剁得啪啪响,剁完后手一拢,嘴里发出咯咯的声音唤着鸡让它们吃。我们一大一小就这样过一下午,等到太阳快下山了她用手招呼我:“你过来,我带你捡鸡蛋。”

我从来没有进过鸡笼,我害怕那些鸡啄,我更害怕踩到烂了的白菜根和满地的鸡屎。我每次都是摇摇头,小心地蹲在鸡笼外,等奶奶把鸡蛋拿出来慢慢地凑过去摸一下然后嘿嘿傻笑。

我每日都在重复这样的时光,那些年来竟也从未觉得无趣。我把房门推开,屋子里回荡着木门来回晃动的咿呀声。一股潮湿味扑面而来,我奶奶坐在椅子上茫然地看着我。我用我当年蹲在鸡圈外的那种小心,慢慢地走近她,屋子里夹着我怦怦跳动的紧张心跳声。我哑着嗓子开口:“你还记不记得我?”

她当然不记得,得了老年痴呆的奶奶一时半会儿想不出我的名字。趴在她身边的老狗嗅出了陌生的气息对着我开始狂吠,我看到我奶奶眼里闪过的不安,感觉她的身子明显往椅子里缩了缩。我只能大声地呵斥狗,一边往我奶奶那靠近一边做好准备等着老狗嗅出来熟悉的气味往我身上扑。我奶奶还是不安,我摸摸她的手像是小时候她拉着我那样安慰她:“我在这儿我在这儿,你不要害怕。”我觉得她还是很警惕但是放松了些。“你冷不冷?”我问她。她没有回答。“屋子里这么冷你要多穿点。我回来了,你知不知道我是谁?你小儿子的女儿呀。你的小孙女,在外面上学的那个,你记不记得?我回来了。”我想上次回来她还没有这样,虽然说话很慢但是能记得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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