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羽道:“不错。正因为这样,我才放了刘邦一马,暗箭伤人没意思。”张良躬身道:“大王大仁大义,沛公与下臣没齿不忘。”项羽道:“你不用谢我,我不是不想杀他,只是不想用这种手段!以后若战场相逢,我会跟他好好打一场的。”张良道:“大王与沛公的误会不是已经解除了吗?怎会再动干戈?大王多虑了。”项羽道:“少说这种场面话吧!解没解除大家心里有数,不过现在先不提这个。知道我为什么把曹无伤的名字告诉刘邦吗?因为这种卖主求荣的人我不稀罕!我喜欢你这样忠诚勇敢的人。愿意留下来帮我吗?”项羽说着,眼中显出热情的神色。
张良狡黠地一笑,道:“我要是留下来,还是忠诚的人吗?”项羽一怔,许久才道:“我算是明白了,项伯怎么会被你几句话就搞得晕头转向!好吧,我说不过你。不过,我要是没记错的话,你是韩国人,我叔父又已封你为韩国司徒,辅佐韩王成。你就算要做个忠臣,也不该是做刘邦的吧?”
张良无奈地道:“是啊!可沛公已经向韩王把下臣‘借’走了,下臣也没有办法。”项羽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刘邦以“借粮”之计硬从韩王那里“借”走了张良,韩王成被他的无赖手段搞得无可奈何,这已是一件传遍诸侯的笑谈了。“你呀你!”项羽笑道,“好了,别找什么借口了。人各有志,我不勉强你。我只问你,刘邦有什么好处,值得你这样为他效忠?他比我贤明?”
张良不卑不亢地道:“武王贤明,终非夷、齐之主。”项羽大笑起来,笑得很舒坦。张良居然把他比作兴周灭商的周武王,这一捧实在非同小可。周武王没有为难伯夷、叔齐那两个愚忠的书呆子,他自然也不能为难眼前这个聪明的谋士了。
“回去吧,你这个‘夷齐’,”他笑着道,“真拿你没办法。”
无论如何,仗是打不起来了。
项羽麾兵进入咸阳,俨然以关中王自居,处置起亡秦的一切来。为报祖父项燕、叔父项梁皆被秦军所杀之仇,他下令:将秦所有宗室公子,一律诛杀!包括已经投降的秦王子婴。
子婴只做了四十几天秦王。他不是那种颟顸无能的亡国之君。事实上,他像他的祖父,始皇帝。就像他祖父当年智除嫪毐一样,他机智果决地设计诛杀了赵高,使秦人拍手称快。四十六天,才短短四十六天,他就展示出一个盛世明君应有的一切素质。然而,他不幸接手了一个已病入膏肓的帝国。白练系颈,俯首请降,一切不该他承受的屈辱都降临到了他身上,最终还要用生命为帝国殉葬。
所以,对于子婴的命运,秦人无不感到同情和惋惜。不过,据说子婴在听到对自己的判决时,既不惊慌,也不愤怒,像是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似的,只淡淡地说了一句:
“请转告你们大王一句话:不要以暴易暴。”
没有人知道这句话是否传达到了项羽的耳中,只知道项羽开始下令搜集咸阳的全部宝物,东运彭城——他已经决定以那里作为自己的新都。他不喜欢咸阳。对他而言,这是个充满了仇恨和罪恶的地方。他要把这里付之一炬,带着财宝和美女东归故乡,让亲友乡人们都看到他今日的权势和荣耀。
同时,项羽开始大封诸侯,并自立为西楚霸王。啊!将天下攥在手里任意处置的感觉简直太好了。项羽愉快地想。至于那个讨厌的刘邦,不就是“先入关中者王之”吗?嘴大吃嘴小,把巴蜀之地封给他。那个鸟不生蛋的地方向来是秦朝用来流放罪人的,可好歹也算是关中。让他去那边窝着吧!
项伯大概拿了刘邦不少好处,又来帮这位亲家说好话。项羽被他搞得不胜烦扰,就再添了块汉中,封刘邦为汉王——反正这条泥鳅也翻不出什么大浪来!
韩信走出秦朝御史的府第。一群将士嘻嘻哈哈地抱着值钱的财宝器物从里面走出来,经过他身边时,一人问道:“咦,韩郎中,你怎么没拿点宝贝?”韩信屈指敲了敲那人抱着的鎏金刻花大酒樽,笑道:“太重了,我搬不动。”
几个人被他的话逗得哈哈大笑,抱着东西走了。韩信踱到街道上,慢慢地走着。他的心情很沉重。哪里都一样。秦宫室里没有,昔日权贵的府第中也没有。秦朝的律令、地图、存档奏呈、户籍文册……凡是有点价值的图籍都没有了。刘邦果然存有野心!
看来,战争还将继续下去。对他而言,战争也没什么可怕的,他的才能本就在这上面。只是他若不能获得重用,再轰轰烈烈的战争,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孩子,知道什么是世上最大的痛苦吗?师傅问道,眼睛却不在看他,看着天边。知道。就是没有东西吃,饿肚子呗!他把玩着一株野草说道。师傅看看他,一笑,摇摇头,又望向天边。是没有对手!记住,孩子,当你天下无敌的时候,你就是这世上最寂寞最痛苦的人。
错了,师傅和当时的他都错了。没有对手不是最大的痛苦,饥饿之类的肉体上的痛苦当然更算不了什么。这世上最大的痛苦是:明知道天下没有什么人是自己的对手,却偏偏连竞逐的资格都没有。
他闷闷不乐地踢掉路上一颗小石子,叹了口气。忽然,他心里冒起一个不可遏抑的念头。他伸手拉住一个看上去像当地人的路人,道:“请问,国尉府怎么走?”“国尉府?”那人瞪大了眼睛道,“你问国尉府?”
“是啊。”
那人用古里古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向前一指道:“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走到尽头向右拐,再穿过一片小树林就是。”
韩信拱手道:“多谢。”“不谢,不谢。”那人说完就走了。一边走,一边不时回头疑疑惑惑地看着他。韩信按那人的指点,向前走去。啊,自己一定疯了。为什么去那里?就因为十几年前师傅曾经在自己面前说过一回那个陌生人的名字?
那他去了又指望看到什么?师傅端坐在那里,捋着花白的胡须,微笑道:孩子,现在你相信我真是秦朝的国尉了吧?
荒唐!他失笑地摇了摇头。但他还是继续向前走去。
毕竟是堂堂的国尉府,也许会有一些军事方面的资料呢?看一看又何妨?他这样对自己解释道。
他走到道路尽头,向右拐,再穿过一片小树林。从树林中走出来,他愣住了。看得出,那曾经是一座恢宏壮丽的府第。
石雕的狻猊依然威严地守在门口,几根枯黄的蒿草从它的脚爪缝中伸出来,在寒风中摇曳。一只不知名的雀鸟正站在它的头顶张望,见有人来,一振翅“忽啦啦”地飞走了。
朱漆的大门半敞着,上面的漆已斑驳脱落。可以看得见门内的庭院里生满了半人多高的杂草。他伸手把门推开一点,一阵难听的“吱呀呀”的声音把他吓了一跳。他跨进门槛,草丛里跳出一只野兔,三跳两跳逃走了。
怪不得刚才那人神情如此古怪,原来他所问的是一座废弃已久的老宅。他小心翼翼地穿过一间间或摇摇欲坠、或半已倾圮的厅堂台榭,一边走,一边仔细地看。他不知道他究竟想看什么,看来看去也没有看到什么。这里和所有的弃宅一样,霉味、蛛网、尘埃充斥其间,还有几只好奇的老鼠,从黑暗的角落里瞪着明亮的小眼珠子看着他,似在琢磨这个闯入者的来意。
转过几堵残垣断壁,眼前忽地开朗起来。这是一片不大的林园。虽然遍布的野草几乎遮蔽了原有的景致,但依然可以看到一些夹杂其间的珍奇花木,依稀显示着主人昔日的豪奢生活。他没有向那些珍奇的花木走去。他走向园中一棵粗大拙朴的槐树。如果是夏天,这棵树一定是这园中最好的纳凉所在。黄白色的小花会吸引来许多嗡嗡叫的蜜蜂和各色蝴蝶。但现在,它是这里最单调无味的植物。在寒风中掉光了叶子后,它那粗大的枝干看起来实在一无足取。
那他为什么还要向那棵树走去?因为第一次见到师傅,便是在一棵槐树下吗?
老人坐在一棵大槐树下,微微佝偻着背,出神地望着远方。有时随手捡起根树枝在地上画来画去,似乎百无聊赖,又似乎心事重重。
没有人关心这个陌生的老人从哪里来,是什么人。谁在乎呢?大家都要忙自己的生计。
一个孩子为了逮一只蚱蜢跑到老人面前。蚱蜢跳到老人信手画下的那些纵横交错的线条间。孩子屏息静气,悄悄地举起手。好极了,不要动……孩子的手迟迟没有落下,蚱蜢早已逃走了。孩子被那玄妙的图形迷住了。
他拨开野草,向那棵大槐树走去。已经多少年没人在这棵树下乘荫纳凉了?十年?二十年?它寂寞吗?它会在凄清寒冷的夜里回忆起夜夜笙歌的过去吗?它还记得那位秦王曾以平礼相见、衣服饮食与之同的主人吗?它知道为什么这个名动一时的奇人后来会销声匿迹吗?
蓦地,他停住了脚步。他的心一阵剧跳。
一个人背对着他坐在树下一块青石上,花白的头发,背微微有点佝偻。一阵冷风吹来,他打了寒战。这人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座已荒弃多年的老宅里?难道……“谁?”那人沉声问道,同时转过身来。
是一个面容矍铄、目光锐利的老人。他松了一口气。不是鬼,很正常的一个人。当然,也不是师傅。他心中隐隐泛出一丝失望。
老人上下打量了他一阵,冷冷地道:“这里没你要的东西。你来晚了,可以拿的东西十几年前就搬光了。除非你对那些瓦砾感兴趣。”
韩信一怔,但旋即明白了:老人八成是前秦遗臣,把自己当成正在大肆掳掠的楚军将士之一了。于是道:“先生,你误会了,我不是来……”“我建议你去赵高府,”老人道,“那是一个好地方,金银珠宝十天半月也搬不完。”
韩信无奈地一笑,看来解释是没有用了。想了想,他一拱手道:“在下韩信,敢问先生……”
“我也不怕告诉你,”老人冷冷道,“我叫仲修,是秦朝的太史。”韩信道:“请问仲先生,此间的主人……”“早不在了。”仲修的声音又硬又冷,明显地拒人于千里之外。不在,通常有两种解释。韩信不知道他指的是哪一种,欲待进一步询问,老人又一脸冰霜,韩信只得叹了口气,道:“可惜。”“可惜什么?”仲修冷笑道,“他要是还在,你们能进得了咸阳?”韩信怔住了。项羽那超越了复仇的滥杀已是尽人皆知,咸阳没来得及逃跑的秦朝官吏如今人人自危,躲都来不及,这个老人居然还毫不掩饰他对征服者的蔑视。不知怎的,韩信对这个浑身带刺的老人产生了一种奇特的敬意。这似乎不太应该。秦朝暴虐,人人痛恨,他怎么能敬重一位至今还在为它效忠的官员呢?
也许是因为现在已经很难说哪一方代表正义了。事实摆在那儿:出身贫寒、忍受了多年高压统治的起义者一旦掌握了决定他人生死的大权,会变得比原来的统治者更残暴、更野蛮。
韩信默默地走到了仲修对面坐下。他和仲修之间有一块近于圆形的石礅,上面掉满了槐树的枯叶。韩信随手拂去了落叶。石礅上有一层浅浅的青苔,还有一些奇异的线条……“你看得懂?”老人疑惑地看着这个一身泥污的孩子。怎么会看不懂?这是一种多么有趣的游戏!简直太有趣了!孩子兴奋地捡起一根树枝,在那图形中画下一个小圆圈,然后蹲在那儿,托着下巴,一脸希冀地望着老人。
老人看到孩子画下的圆圈,脸上微现惊讶之色。但他没有作声,只拿起树枝,在图中画下一个圆点,然后盯着孩子。
不可能,一定是巧合!他只是个孩子啊。
“你看得懂?”仲修疑惑地看着韩信道。韩信慢慢地伸出手指,在那覆盖着青苔的图案上画下一个小圆圈。乾九。
不管后面如何发展,开局首先要占据的,就是这个位置。师傅说:乾元用九,天下治也。仲修看看石礅,又看看韩信,也慢慢地伸出手指,在那薄薄的青苔上画下一个圆点。
坤六。不错,他也是学过的,知道唯至柔能御至刚。用六永贞,以大终也。
孩子还在往图上画圆圈,但他已画得越来越艰难。二十多步后,孩子要想很长时间才能走一步。他的头越埋越低,心里又是后悔,又是羞愧。
刚才看着明明很容易的,谁知道玩起来竟这么难!孩子终于再也走不下去了。他扔下树枝,吃力地道:“我……我输了。”说完,头也不敢抬,站起来转身就走。“站住!”老人沉声道,“过来。”他的声音中有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威严。孩子低着头,老老实实依言走过去,准备为自己的不自量力接受嘲笑和训斥。老人用树枝点点地下:“谁教的你‘八宫戏’?”孩子的脸刷地一下红了:“没……没人教过我。”果然是内行才能玩的游戏。他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没人教过你?”老人眯起眼睛,看看孩子,又看看地下,“……十……二十……三十,三十一。没人教过你,你走了三十一步。啊!三十一步!”老人仰起头,闭着眼睛,“他们中最优秀的,在我手下走过二十八步。你没学过,走了三十一步。”
老人睁开眼睛,一下子扔掉手里的树枝,抓住孩子的双臂,颤声道:“孩子,这个游戏还有好多种玩法,你愿意学吗?”
仲修输了,他吃惊地看着石墩上的划痕,又看看韩信:“你……你从哪里学来的?”
韩信道:“你们国尉常玩这个?”仲修道:“是的,当然那时是用棋子。很多时候他跟自己下,因为没几个人能在他手下走满二十步。”韩信道:“最多的……在他手下走过几步?”仲修道:“二十八步,蒙恬下的。”
他们中最优秀的,在我手下走过二十八步。
巧合,一定是巧合。“你们国尉,”韩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说话……有没有大梁口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