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法
十二月,晴天冷风
小时候,以为牵手就是爱;少年时,以为那些疯狂的就是爱;青春时,以为陪伴是爱;旅途时,以为能停泊的就是爱。这许许多多的以为,模糊了爱最初的模样,让我一再以为自己已经领悟了,又一再地捉摸不透。
寿司店的一天,是以开档作为开场曲的。
所谓开档,是他们教我的说法,意思就是收拾一天要用的东西,准备材料要迎接顾客了,那些壮如牛的北美大妞就要杀来,每人非要吃上几盘寿司才肯罢嘴。对我来说,任务就是下面的几项:将做寿司的大案板拿出来放到桌面摆好,然后将前一天剩下的部分米饭分成几份,送去微波炉略微加热,热饭的间隙,再顺便淘米,蒸上一锅新饭。这些都做完,回到寿司吧台,拿出牛油果、青瓜、蟹肉棒。牛油果要切片两盘备用;青瓜四根全部切条;蟹肉棒拆开,一根根放到盘子里摆好。将以上的这些都放入身后的冰箱里,需要用的时候再拿出来。最后清点做料理时要用的各种鱼、鱼子、芒果、起司,等等,确保用量足够,能撑得过午餐的繁忙时段。
中午时分,客人陆续来吃饭,我和另外的两位师傅便开始忙碌起来。我的工作是做寿司卷,大概有二十几种,按照用料不同,分成大中小三类,也会做需要油炸的卷以及手包卷。旁边的两位师傅,除了做寿司卷,还要做寿司和刺身。
两点左右,高峰时段到了,我们陆续启动Turbo模式,三人变成活生生的寿司自动制成机器,双手翻飞,刀起刀落,其间旁人是不能接近的,不然很容易被我们砍到,无辜牺牲。其间我还要穿插地去后厨,叫那边的两位大姐准备各种炸虾、蟹、鱼、番薯和蔬菜,等等。以及陆续蒸饭,加寿司醋反复搅拌,顺便取回厨房刷干净的碟子,还要数次进入冷库拿各种材料和酱料。
下午三点高峰过去,我们才略微收拾了东西,坐下吃午饭。午饭吃好,我的工作还有陆续的几样,有时是将大条的三文鱼骨上的肉刮下来切碎;有时是将整片的鱼肉切成条或者肉丁;有时是配置几种酱料,或者补充上午用掉的各种材料。之后可以稍作休息,到了六点,晚餐高峰就又开始了,继续重复中午的过程。
晚上九点过后,客人渐少,我们也终于可以坐下吃晚饭了,晚饭过后,就是最后的一步,收档了。收档也是他们的说法,其实就是打扫和清理台面,然后处理垃圾和剩余的材料。一切整理完毕,这一天的工作也就全部结束了,晚上十点半的时候,我回到家里收拾洗澡,再接一盆热水,泡一下我站了一天酸胀的脚,爬上床沉沉睡去。
起初我是有些小看这工作的,心想不就是紫菜包饭,或者饭包紫菜而已吗,能有什么难的?本想着自己做了十多年的饭,会用刀,应该不会太难。结果开始的几天错误百出,饭铺得不均匀、卷得太松、切得大小不一、摆盘太丑、材料放错、速度太慢……几天下来,才发现这看起来简单的事,真的做起来并没有那么简单。不过还好,渐渐适应了这种节奏后,我的错误也越来越少,除了速度依旧不够迅猛,已经算是半职业级了。看着自己做好的一盘盘寿司,也渐渐有了一丝成就感。
记得第一天,做完一整天回到家里,发现一双手满是细小的伤口,满身都很酸痛,一动也不想动。脑子里一直斗争,要不要继续做下去呢?纠结到第二天清晨,还是爬起来准时上路了。直到坚持了几天过后,身体才渐渐适应,没有感到那么难熬了。
曾经我想过,要是有一天转行做厨师,后半辈子跟食物打交道也很好,但现在基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才怀念起从前坐在办公室里的日子是那么惬意。原来任何事情都不似想象中的一样,要真的做过才知道。
记得电影《春光乍泄》里,我最喜欢小张出场的那一段。他为了一些想不清楚的事,离开了家,一路走到了阿根廷,也是在一个餐馆里做着一份工,攒钱准备下一段旅行。他想要去的地方,是阿根廷最南端的那个小镇——乌斯怀亚——最靠近南极的地方,很多要去南极的船队都会在那里停留补给。那里也有世界最南端尽头的一座灯塔,他最后真的到了那个灯塔上,把不开心的事都留在了那里。
这些听起来文艺又伤感的故事,在真实生活里会发生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们的后厨里是没有小张的,只有一个擅长模仿企鹅和章鱼的东北大叔。
东北大叔偶尔会跳出来,突然对所有人说:“快速抢答开始!韭菜的哥哥是谁?”一个服务员小姑娘马上说:“是十菜!”大叔奸笑两声说:“错了!是八菜!下一个问题!韭菜的弟弟是谁?”小姑娘又说:“是十菜!”
没想到大叔又冷笑两声:“错了!是韭菜地(弟)!下一个问题,韭菜的弟弟的弟弟是谁?”大家一片沉默,大叔狂笑两声说:“哈哈哈,是十一菜!”
大家无语的时候,大叔已经逃回厨房了,身后是一串诡异又自豪的笑声。
这里的餐厅卫生状况比国内的好了很多,不会循环使用油、辣椒等材料,食材稍有不新鲜也会全部扔掉,日餐用的那些鱼和虾蟹之类的也都是存放周期很短的生鲜货,吃起来很放心。到了第二个月的时候,我已经完全熟悉了,对于厨房的工作也有了更多了解,很多事都不似我原本认为的那么简单,每个细节都有周到的安排,最大限度地节省材料,没有无谓的浪费。
跟店里的几个服务员熟了,一天忙忙碌碌,听他们说说笑笑,很快就过去了。他们有的是半路退学,因为实在读不下去,就索性出来打工;也有因为家里需要钱,很小就出来做工,一做就是好几年。
他们会讲很多有趣的事,说起每天回家以后跟家人的吵闹;和男友一起去看了好看的电影;去夜市第一次吃到了烤熟的玉米;也会说起遥远的家乡里,小时候玩的那些幼稚的游戏,因为淘气被狠揍,许多许多,永远聊不完一样。
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故事和需要忍耐的人生,在这里我不再是特别的,只是他们中的一个。每每想到这些,我感到安心了许多。
观察那些来吃饭的客人也很有趣,有人吝啬,不愿给小费,服务员回来就会念叨很久;也有人慷慨,我们就会默默给他加些料,让他多吃到一点儿;有的客人每次来,只吃一种料理,点上许多份,临走还要带一份外卖;还有的客人,专门挑些冷门的菜,却每种只吃一半;也有的人进来只为喝一杯烧酒,喝完便匆匆离开了。
在我的台子旁边,有一个放调料的大箱子,客人少的时候,我会坐在这个箱子上休息,客人多的时候,我就坐在这个大箱子上匆忙地吃饭,然后又赶快回到台前。有时在吃饭的瞬间,坐在箱子上,脑筋会偶尔顿住,我会忍不住思考我这一生,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人生走到现在,我曾是一个不那么热爱技术的工程师,现在是半吊子的厨师,也是个行走不停的旅人、不太浪漫的恋人、不在父母身边的儿子、不太热络的朋友走过了十几个国家,穿行了无数城市,但我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活,我无法说清楚。虽然一日三餐能吃饱,无须担忧居无定所,已经比很多人幸运,那么内心所求的,究竟是什么呢?
如果人生再让我选择一次,给我两个选项,一个是十年里只做一件事,然后到达一定的成就;另一种,是十年里做十种不同的事,但结局依旧碌碌平凡。我不知道又该如何选择,生在这个时代,生在那些看不见的束缚之中,生在他人的眼光与言语之中,始终左顾右盼,小心翼翼而患得患失。
想到最后,发现所有的这些,也不过都是我曾经作过的那些选择,带我走到了此时此地。那又何必再费力思考,寻找解答呢?眼前的客人又接踵而至,就让这些玄之又玄的东西,融化在这重复的一天天里。未来的留给未来,而现在,依然是我必须要承担的现在。
米饭尚且温热,鱼肉冷得鲜红......一切摸起来真实,闻起来生动。
落下最后一刀,淋上浓郁酱汁,台前的人,敬请享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