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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特地暮云开(1)

那是第一次见到桐树。

我想是的。

因为桐树有个很好的兄弟叫莱桑。听莱桑说起过,他们一直住在西街老巷后的一栋花洋别墅里。那个地段恰恰绕过了西街巷的繁闹,偏僻而寂静。从少年嘴里说出,我以为那该是一栋格调优雅,气韵独特,携带着欧洲中世纪风格的哥特式建筑物。

而事实证明现实与理想总有不可逾越的偏差。

我跟在莱桑后面,白色球鞋一步一步地踩在爬满青苔的石板上,细碎绒密的苔丝混着七绞八搭的阳光,静静地横在不规则的水门汀板上。

然后莱桑轻轻说:“到了。”

我方才抬起头,密密麻麻的爬山虎几乎活跃了大半栋别墅,只有朝南的露天阳台有干洌的气息。

面前的门是锈迹斑驳的。

莱桑“吱呀”一声将它推开,声音带着愉快:“哥,我回来了。”

空荡的底楼渐渐泛出回声。

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家徒四壁的真正概念。比起不足十平米必须容纳下床铺书桌餐桌的棚户区屋宅,这种大是令人虚空和寂寞。

桐树很高很瘦。那时王杰在台湾红得发紫,桐树长得很像这位天王歌手。

远处不知道谁又放起了邓丽君的老歌。那种甜得发腻的声线,让我很自然地想到了阿姆自制的糖水,在陶瓷碗里晾好一大杯,杯口还有来不及融化的白糖。

“你是阿蔚?”桐树倚着二楼的木栏扶手,眼神却飘到莱桑身上,“你带她来的?”

莱桑点点头。桐树不说话,从白色衬衫的胸前口袋里抽出一支烟,左右裤袋都掏了一遍才摸出一个浅红色打火机,点上。莱桑急忙应道:“哥,你怎么抽起烟了?”说着就要奔上二楼。

桐树突然发话:“别上来,房间乱。你带阿蔚去别处玩,西街口那儿摆了个小说摊,全是琼瑶席绢的,买两本还附送张王杰的书签。”

莱桑微微一愣,脚还留在木楼的第四级台阶上。我清清嗓子,说:“那,哥哥再见。”

桐树微微一笑,刘海遮住了眼睛。我侧身对莱桑说:“我先回去了。我不喜欢琼瑶席绢的,我喜欢金庸古龙。”

莱桑很尴尬。不等他说些什么,我已经离开了别墅。

走进西街巷,这才听清楚是邓丽君的《如果没有你》: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将会是在哪里,日子过得怎么样,人生是否要珍惜。小贩都在西街巷出没,各式各样的地摊。转角的时候我看见了桐树所说的小说摊。那时口袋小说风靡,台湾言情横行大陆。我尤其喜欢封面上的那些女子。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摆摊位的中年男人没有守着摊,而是在隔壁冷饮店和张寡妇聊天。两人不知道在说什么,凑得很近。张寡妇的红唇和红指甲成为了那个年代西街巷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莱桑一直没有说过他哥哥桐树的事情。

我是在很久以后,才听旁人说起,桐树并不是莱桑的亲哥哥。那幢洋房是被一家移居澳洲的富商遗弃的。桐树不知道怎么就带着孤儿莱桑在里面住了将近十年。

直到成年后我才渐渐领悟过来,我们年少的时候,总以为自己之所以会爱上一个夜晚,一件饰物,一条老街,甚至一个季节都是有特殊意义的,比如为了一个人。可是事实上,我们真正爱上的,只是那段渐行渐远的时光。

那是1991年。暮云县。西街巷里的故事。

我,莱桑,17岁。距离桐树离开,还有四个月的时间。

阿姆总说我不像是她的孩子。所以她总是在阿菁的糖水里,放更多的枸杞。每天起床后,阿菁的早饭必定会比我多一样,比如鸡蛋,或者一包山楂片。要是再碰上个家长会,文科班的家长必定悉数全齐,而理科班也一定会少一个。

我总是笑嘻嘻地跟阿姆说,偏心的人寿命短。

有一次,我把阿姆说哭了。莱桑说我什么都好,就是嘴太毒,得理不饶人,这样不好。我却不以为然地反驳:“你看我跟那张寡妇不是处得蛮好。”莱桑很生气,他无数次指着我的鼻子骂:“不要和那种女人在一起!”而我每次看着他那副不可一世的样子就格外来气:“怎么,你瞧不起人家?莱桑,其实人和人都一样,一样贱,你瞧不起人家,人家还瞧不起你嘞。”

说这话的时候我觉得浑身上下气血都通了。我看着月光下少年因为生气而抽搐的嘴角,努努嘴说:“呐,香樟又开花了,闻闻,真香。”

莱桑噗嗤一下就被我逗笑了。

西街巷一到晚上就活跃了。走几步就能看见人一堆堆地扎在那里闹开了锅。有人叼着烟打牌,或是围一圈看下围棋,孩子们成群结队地跳房子,一时间油烟和喧嚣充满了整条巷子。那个年代卡拉OK和蹦迪已经不是新鲜事情了。我喜欢看年轻男子用摩丝把头发梳得不染纤尘,一双白色旅游鞋再加一身黑色夹克那就更好了。

这总能让我想起桐树哀伤的眉眼。

暮云县有条河叫宏成河。县里有明文规定不许将河水“引进生活”。可是盛夏,那些穿着碎花衬衫的妇女总会带着一大桶衣服去河边,洗完了拧干就挂在河边由两棵粗壮白杨拉撑起的麻绳上。不知道为什么,我脑海中总是浮现出浣纱女皓腕下烟雨朦胧的江南。

莱桑第一次牵我的手就是在宏成河边。他低头,轻声问:“你为什么喜欢我?”

我仰起脸,正好对上他晶亮的眼眸,笑道:“因为阿菁喜欢你。”

然后我看见莱桑漾在嘴边的笑容一点点隐退,我咯咯乱笑。

莱桑见我笑,便缓了缓神色:“阿蔚,其实你不觉得有时候你也很恶毒吗?”说完,他推开我。

夏季的宏成河依旧冰凉如雪。莱桑是真的生气了,他连头都没有回。等到河边的妇女们唧唧喳喳闹开锅的时候,莱桑已经不见了身影。我浮在河水里,心里想着这些水都洗过哪些东西,会不会很脏。宏成河的水不深,我不至于沉下去献身给河伯,但也不怎么敢轻举妄动。晚间的夕阳看完了人间的一出出闹剧,板起面孔关上云门。火烧云烘得天边的色调变幻无穷。那个时候一到晚上,夜幕里都挂满星星,如果看不见,那明天一定是个雨天。

正在我发呆胡思乱想的时刻,岸边一个男声传来:“你在干什么,还不快上来!”

少年逆光而立,我看不清他的脸。不过我知道,是桐树。

桐树见我痴痴的,以为我吓傻了,急忙脱下鞋要往下跳。我一惊,扯开嗓子大叫:“你别下来,别下来,我马上上去。”

趟着冰凉的河水,桐树拉着我的手一步步走上岸阶。

“你在学游泳吗?”桐树有些生气,他的手指很长,握得到骨头略微凸出的关节。

我咯咯一笑:“我在研究小鸭子生蛋。”

如果是莱桑,一定会指着我的额头说,阿蔚,你真是神经病。然后两个人一起笑。

可是桐树没有,他只是搭着我的肩膀说:“送你回家。”

西街巷的仲夏夜,到了九点才会开路灯。

我走在桐树后面,他走得很急,到后来,我只能小跑。

路过张寡妇的冷饮店时,她正好在做生意。一个红色塑料马甲袋里装了约摸十来根棒冰,买东西的女人甜得发嗲的声音:“哎哟买十送一买十送一呀。”

张寡妇转头便看见了我:“阿蔚,你怎么浑身湿漉漉的?快进来换件衣服。要生病的呀。”

我尴尬地笑笑,寻找桐树的身影,桐树站在离我十米的地方,问我:“你回不回家?”

我摇摇头:“先弄干了吧,阿姆要骂的。”

桐树沉默了片刻:“那我先走了。”厚重的夜色渐渐模糊了少年挺拔的背影。

张寡妇家很干净。我不是第一次来,但是这次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感觉有些局促不安。

“怎么掉到河里了?桐树救的?”她一边拿毛巾给我拧头发一边问。

我垂下头不答。她又自言自语了声:“这孩子,真是……”

我从张寡妇家出来的时候,西街巷的灯都亮了。整条巷子脱离了几小时前的喧嚣,一下子浮在宁静的灯线里。突然,我发现路口下有个人影,惊得站着不敢动,等看清楚了,桐树的声音已经传来:“太晚了,我送你回家。”

我们又一前一后走着。我心里乱糟糟的,想着这么晚回去,不知阿姆会怎么骂。

桐树忽然打开了话匣:“你跟张寡妇走得很近?”

因为他走在前面,我有点听不清他的话,只觉得心里的火一下子“轰”地又冒了上来。

“你是不是也觉得她不好?”

桐树低着头,没有搭腔。我开始不依不饶。

“其实这条巷子里的人,没几个看得起她。就是因为没人搭理她,所以我喜欢跟她在一起,他们有什么好的?还不是一个个道貌岸然。”胸腔起伏得厉害,视线也模糊了起来,我赶紧闭上嘴,一阵小跑超过了他。

回到家,阿菁给我开的门。她穿着阿姆新做的睡衣,揉揉眼睛:“你以后这么晚干脆就别回来了。”我一步越到她眼前开始放炮:“干吗,你就这么待见我出事啊!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阿菁一下子愣住,手还停在眼睛边,脸涨得通红。阿姆闻声掀开帘子出来骂我:“你自己这么晚回来还发病。你妹妹比你乖你还敢凶她!”说着抡圆了胳膊就是一巴掌,幸好我未卜先知,赶紧闪身进了里屋。

倒在床上就睡,一夜无梦。

放学后,莱桑跟在我屁股后面。我在前面一蹦一跳,找着小石子一脚就蹬过去。

莱桑拦住我的路,手伸过来要拎我的书包,我跟田鸡似的一跳,说:“你离我远点儿。”

那几天我像长满刺的刺猬,看谁都想扎他一身疼。尤其是眼前这个,一想到他令人发指的行为我就恨不得老死不相往来。

莱桑说:“今天阿菁说她要考省城的大学,你呢?”我大手一挥:“我摆地摊供她读。”莱桑愣了一下,说:“如果你考本县的那我也一样,不出去了。想好了告诉我一声。”说完一阵小跑远离了我的世界。

我都快火山喷发了。

吃晚饭的时候,阿姆给我们一人捡了块红烧肉丢进碗里。

我逮住时机:“妈,以后我跟妹妹不在你身边,你能不能好好照顾自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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