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萨特在巴黎病逝。萨特逝世时巴黎有六万人给他送葬。当时法国总统和总理均以个人的名义就萨特的逝世发表了讲话。总统德斯坦说,萨特的逝世“就好像我们这个时代陨落了一颗明亮的智慧之星那样”。总理巴尔称萨特为“当今时代最伟大的哲学家”,他的逝世将使“法国和国际思想界蒙受损失”。
萨特是法国现代著名作家,存在主义文学的主要代表人物。他曾经表示:“我的哲学,是关于存在的哲学。‘存在主义’?我不知道这算什么学说!”但以后他自己又不得不接受“存在主义”这一概念。他首先是一位哲学家,其次才是小说家、戏剧家、艺术理论家。他的文学作品可以说是对他的存在主义哲学的形象阐述,但由于其存在主义哲学本身的深刻性、独特性和现实性,又由于它通过与其内容融为一体的形式表现出来,因此,他的文学创作也是第一流的文学。这同一般的所谓“观念小说”有着十分重要的区别。
从思想渊源看,萨特的存在主义哲学兼容了胡塞尔的现象学的方法和海德格尔的本体论思想,他将二者结合孕育出了他的现象学的本体论。康德在研究人的认识何以可能时,认为现象是人的感官知性的先天形式,作用于客体世界所产生的东西。这是人类能够认识事物的基本界限,也是人类之所以能够认识事物的根本原因。也就是说,康德认为现象是客观材料与主观形式的统一。胡塞尔的现象学完全摈弃了康德现象中的客观材料,并极度扩张了康德想象观中的主观形式。于是,在胡塞尔那里,现象也就完全成了主观自我意识的产物。海德格尔主张对人的“此在”进行“存在状态”的分析,他把“此在”之“在”称为“存在”。海德格尔把这种关于此在存在的本体论分析称为基本本体论。海德格尔的“此在”其实指的就是“人的存在”。所以,海德格尔的哲学一反近代笛卡尔、洛克以来从认识论出发研究哲学的传统,而是从人的存在入手研究哲学。他指出,基本本体论的任务就是要充分澄清“在”的意义,“在”的意义就是人的“存在”。因此,海德格尔所要弄清楚的就是人的存在意义是什么。萨特的存在主义的现象学本体论,一方面将胡塞尔现象学从认识论角度对主观自我意识对世界构成作用的肯定,作为自己思想的理论依据,另一方面又将海德格尔以人为本的基本本体论,作为自己思想的理论支点,从而有了自己的存在主义哲学思想,也有了“存在先于本质”的基本命题。反过来,这个命题就必然包含两个方面的内涵:意识否定客观世界的真实性,否定客观世界发生发展的符合逻辑性,反将客观世界视为漂浮不定的虚设,将客观世界发生发展的诸多关系视为无意义的荒诞。二是肯定人的主观自由和自由选择,将主观自由精神视为对世界意义的谋划。在“存在先于本质”的命题中,存在是人的主观意识,它是无具体限定的、有待充实和展开的自由,它永远有待于人的主动选择,所以,人是自由的。“本质”则是人在不自知中被强加的所谓客观属性,它是社会、历史等等赋予人的抽象规定,也是人类在不自觉中自己替自己编制的文化牢狱。其实,世界是荒诞的、无意义的,它永远有待人的充实、肯定。同时,“存在先于本质”中的“先于”,不是一个生存时间的陈述,而是生命价值的阐明;“先于”也不是一个已然事实的述说,而是一个本然意义的揭示。由此,萨特的思想更是提倡一种直面人生又超越人生的精神选择,其深远之处在于为生活在荒诞世界中的现代人提供一种全新的人生态度。
从思想意义看,萨特的哲学命题“存在先于本质”,也就撇开传统本体论关于物质与精神、传统认识论关于思维与存在的关系问题,而将关注的中心转向了关于人生态度的价值论问题。这个问题的具体内涵大体有三个方面的意义:第一,它是对西方理性主义形而上学决定论的反叛,表明了西方现代资本主义文明危机下一种人的精神“转向”。第二,它是对西方传统历史理性主义文明的超越,摒弃了西方人对历史目的性的乐观主义信任和历史合理性的设想。第三,它是对西方人现实社会境遇的抗争,指出了人应该凭“自为”的未充实性,投入社会与人生,从人生注定孤独的不幸中,走向自觉地追求、体验孤独。
从思想方式看,萨特存在主义哲学,从根本上说是关于人的生命意义的学说,生命意义的阐明,无疑是最晦涩的问题,它始终处于不透明状态中,信不信由你的朦胧顿悟。这种朦胧顿悟往往不能诉诸语言的逻辑,它既不可言说也无从表达。萨特不得不诉诸文学的言说来阐释自己的哲学,同时也更深刻地解读人生的存在意蕴。按海德格尔的理论说法,思与诗是永恒的邻居,思想需要诗意,诗意需要思想。思与诗二者相互包含而获得存在的澄明。即,人的存在之思与诗,本来就是合二而一的。由此,我们也就不难理解,萨特的存在主义哲学与文学为什么具有相互包容性和互为阐释性。从某种意义上说,萨特的哲学非以诗性方式才能言说,萨特的文学则是诗意化的哲学。
二、萨特的小说
(一)《墙》
在萨特的小说中,短篇小说《墙》是一个包含深刻寓意的存在主义哲学故事。小说有两个方面的内涵,尤其值得特别指出:第一,小说使用了大量的篇幅描写以主人公伊比埃塔为首的几位革命战士,在被西班牙法西斯分子逮捕并宣判死刑以后,临刑前一个夜晚的生理、心理反应。几个被强行推向死亡的人,又被给予了充足的时间来等待死亡的临近,并咀嚼死亡的意味、思考死亡的内涵。作为肉体存在的人,他们禁不住心灵的恐惧、害怕、绝望。所以,他们中有人叫喊,有人任随尿撒在裤子里,有人尽管地下室里寒气袭人却仍然大汗淋漓。这一切无可遏制的生理反应,全是出于人的生命必然,它是人无法选择的客观现实的一部分。但重要的是,这一切并没有毁掉人作为人的精神自尊,他们直至死亡也没有屈服、妥协,更没有为了自己的生命而出卖朋友。当然,这种坚定也并不是为了某种外在的强制性义务,而完全是出自于人的自由本性。比如小说中的主人公这样想:“我宁愿死也不愿意出卖格里。为什么?我再也不爱雷蒙·格里了。我对他的友情已经在黎明的前一刻,我对贡姹的爱情消失的时候,我的求生欲望消失的时候,同时消失了。毫无疑问,我仍然敬重他,他是一个硬汉。可是这不是我愿意代替他死亡的理由;他的生命并不比我的生命更有价值。任何生命都是没有价值的。人们叫一个人贴着墙站立,然后向他开枪,直到把他打死为止,这个人到底是我还是格里还是另一个人都是一样的。我知道得很清楚,对于拯救西班牙他比我更有用。可是,我不在乎什么西班牙,什么无政府主义,什么都不再重要了。虽然如此,我却仍然在这里,我可以出卖格里来挽救自己的性命,而我拒绝这样做。我觉得这简直有点滑稽:这是一种固执。我想:‘我多么固执呀!’于是一种特殊的愉快心情侵占了我。”的确,固执本来是人才具有的特性,也是人应该以之拒绝功利算计的本真,更是人才有幸享用的福分。
第二,法西斯没有枪毙伊比埃塔,要他说出雷蒙·格里的藏身之处。伊比埃塔为了嘲讽法西斯,随口编造说雷蒙·格里藏身于墓地。结果本来藏身于堂兄处的雷蒙,却因与堂兄弟吵了架,又不愿意再牵连别人,果真鬼使神差地来到了墓地,而被前来搜寻的法西斯打死了。这里进一步申说了萨特存在哲学,关于世界荒诞的一贯思想。世界没有任何必然的规律可遵循。依赖于世界的人生因此也注定没有意义。墙里墙外、英雄懦夫、斗士叛徒、生存死亡只是咫尺之间的偶然。所以,主人公伊比埃塔在了解到自己未被枪毙的原因,禁不住哭得泪流满面。这是他对世界、人生本然状态的一种“哀莫大于心死”般的深沉领悟。当然,反过来说,客观的结果虽然是人无法把握的东西,但主观的选择却仍然是人自己应该肩负起的责任。
小说的形式,基本回归了传统小说的轨道,有故事,甚至有情节。当然,小说的着眼点还是借助于第一人称的视角,以主观的自白,既道出故事的发生、发展,更宣示了存在主义的哲理性体悟。小说表面上涉及反法西斯题材,但实际上仍然没有具体的反法西斯主题意义。法西斯只是一种人类社会灾祸的形而上象征,主人公的遭遇,也仅仅是生存于人类社会中人的一种普遍境遇,主人公的选择,也就是一种具有形而上意义的自由选择。换句话说,战争并不是产生于一定历史发展阶段的社会邪恶现象,而是世界永远荒诞的一个证明。战争可以最大限度地加重万物疯狂而又残酷的气氛,可以撕碎人类社会固有的井然有序之假面,让人更尖锐地领悟到自己被抛弃的孤独,从而也更能集中地显示出,人直面孤独、忠于自由的崇高与庄严。
(二)《厌恶》
萨特的第一部文学作品是《厌恶》,这是一部中篇哲理小说,采用的是第一人称主人公安东尼·洛根丁的不连贯的日记形式。主人公在周游了欧洲和东方各国后,在一个小城市布维尔定居三年,以便收集、研究18世纪法国革命时代洛勒旁侯爵的历史资料,写出关于这位侯爵的传记。如前所述,萨特作为一个存在主义哲学家,他的文学与哲学浑然难分。他的小说《厌恶》既是表述他的哲学观念,更是借此使哲学的意蕴更为明白清晰。由此,小说自然有了全然不同于传统小说的面貌和特征。
首先,小说没有连贯的情节,甚至也没有基本故事。整部小说全由一个虚构的主人公洛根丁的日记组成,这些日记又仅仅是随意式的叙述,这些随意性的叙述内容又似乎仅仅是主人公大量微不足道的主观心理印象和枯燥琐屑的片断感受的杂乱堆砌。所以,加缪称“它不像是小说,倒更像是一席滔滔不绝的独白”,小说完全否定了客观世界的实在性,否定了生活的内在逻辑关系和合理的因果秩序。以此为基础,那种巴尔扎克式的传统小说所钟情的所谓客观反映社会生活规律的功能也就消逝了。从叙述学的角度看,作者的叙述由于这种权力的移交而成了主人公的叙述,主人公的叙述由于上述所说的随意性,而转换成了漂浮破碎之人生片断的显现。这种显现真正从人的心理体验角度,揭示了未被理性主义所粉饰、修整后的人类现实真相,即人被无端抛入这个荒诞世界后的恐惧、孤寂,以及面对敌意的外在世界,既与之格格不入,又对其束手无策的惶恐。
其次,小说人物形象既无共性与个性相结合的典型性格特征,也无带着强烈社会关系烙印、个人生活经历积淀的丰厚心理特征。主人公的形象只是有一连串极其平庸、乏味的琐屑行为的任意组合。因为他始终受到反省、忧郁和不安的侵扰,他一直在努力寻求着一种什么,但在荒诞的世界面前又注定找不到属于自己的安身立命之地。这种对生活把持的恍然若失,于是转化成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烦躁、焦虑,甚至更转化成了一种生理上的恶心。有了这种拒斥世界的恶心,一切于是显得那么疏远、陌生,那么漂浮、破碎。什么都激不起兴趣、唤不起热情。日记中提到的侍女雷蒂的巨大痛苦,也只引起他一瞬间的关注,感到一瞬间的怜悯,但他立即主动拒绝了任何悲剧,进入自己无动于衷的生活。一个按字母顺序读书的自学者的空前热情,似乎曾引起他的注意,但仍然排遣不了心灵如死灰的沉寂。在这里,小说中的主人公似乎只是一个符号,由它标示出世界荒诞、人生虚无的存在主义意识。
上述两个非小说特征皆从特殊的主观意识角度,宣示了萨特存在主义思想的第一基本含义:客观世界的荒诞虚无。以此为出发点,则引出萨特存在主义思想的第二基本含义:自由与自由选择问题。前一基本含义是个否定性命题,后一基本含义则是个肯定性命题。有趣的是,从否定性命题向肯定性命题的转换,无意间又使《厌恶》从非小说回到了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