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天上挂着下弦月，因为没有云，月亮尤其明亮，发出近似白色的光芒，那光芒不似诗人眼中的悲欢离合，反倒更像是血腥之前的刀光剑影。
此时已经是深秋，寒意早已经侵入了京都城，柳清林坐在柳府花园湖边的亭子里的石凳上，手碰到冰凉的青石桌子后，下意识地缩了一下手，然后起身坐到了亭边围栏里的木制长凳上，原本规规矩矩地坐着的他觉得这样的姿势反而让双手无处安放，他索性靠后挪了挪，把两条腿抬到木凳上，一条腿是伸直，另一条腿自然地弯起膝盖，最后把双手抱在胸前，脑袋靠在柱子上。
在柳清林见王猛摆出过这个姿势之前，他大概只见过一些看起来要死不活的乞丐摆出过这种姿势，直到他随王猛偷溜出去玩之后，他才意识到，能够随心所欲地地摆出这样的姿势，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事，然而，在除了王猛的面前，柳清林绝对不能摆出这样的姿势。
若柳肃见到柳清林这副散漫而“浪荡”的样子，大概要破口大骂他“大逆不道”了。
没有夏虫和候鸟的此起彼伏的寂静之夜特别适合思考。
柳清林仔细想了想刚刚在屋外听到的那些话，大概想明白他为什么觉得心里堵得慌了。
他的爷爷柳肃，是唐国丞相，是柳肃让柳家发展到今天的地位；他的父亲柳煜，是唐国西北大将军，牺牲了自己与家人团聚的时光换来君上对柳家的信任；他的姑奶奶柳诗瑶，每日生活在积怨重重的后宫，心甘情愿地成为稳定柳家与皇家的工具；他的母亲聂敏，日复一日地耐心管理着柳府的一切毫无怨言。
而他，一出生便接受了柳家所有人努力后的结果，日日都靠着别人的恩惠成长为今天被世人称赞的柳家才子，他背负了柳家人的所有的期望，却偏偏想要放下一切去追寻那该死的自由。
当然，他只敢想想而已，他实在不能没皮没脸地抛下一些，他也不想承受抛弃责任给他带来的愧疚感。
夜更深了一些，此时比柳清林刚来时还要冷一些，他看着天上的月亮，那月亮的形状和透出的寒气让他不禁想起了昨日宫中苏锦冷漠的低眸。
面对苏锦这样一个女子，柳清林不知是苏锦比自己悲惨一些还是比自己幸运一些，她对周围事物的感知如此迟钝，大概不会像他一般心绪繁杂，说不定会少些烦恼。
柳清林看到湖边有一簇跳动的火光，他慢慢起身，往火光所在的方向走去。
那火光的来源是下人提着的灯，他来找迟迟不归的柳清林。
柳清林与来找他的人迎面相撞，没等那人询问，便颇为冷漠道：“走。”
那下人见柳清林好像不太高兴，便没说话，为柳清林提灯引路，那夜，柳清林在梦中再次经历了许多与苏锦相见的经历，只是苏锦神态都是清一色的呆滞。
雪地初见时没有了窘迫和躲避，教书院外发现自己暗中观察她时没有了故作镇定的警惕，学堂上发表见解被自己打断后没有了不解和困惑，被柳诗瑶当众赞赏时没有了受宠若惊，对自己表达感谢时没有了感激……
这一幕幕轮番出现在柳清林梦中，他终于受不了了，一下子推到了梦中的苏锦，而在他梦中的苏锦好像感受不到疼痛，被推倒后的她如同诈尸般直挺挺起身，她看着柳清林，眼中的冷漠仿佛在嘲讽柳清林做过的一切努力，不止是对苏锦，他对身边每一个人所做出的一切，真心也好假意也罢，仿佛都是一个笑话。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冷冰冰、硬邦邦的，凭借一人之力根本无法撼动。
回忆到这里，柳清林已经回了府，已经是柳家当家人的他第二天还有许多事要做，无法撼动这个世界的他，起码要为维持原样而做出努力。
即使有可能是无用的，也要做出个样子用来虚张声势。
此时在靖安司的牢房里，秋娘终于醒了过来，她首先感受到了手上和脚上沉重的铁链，再睁开眼看了看周围，确定自己是在牢内后并没有惊慌，反而十分庆幸，她缓慢地活动了一下身子，然后坐起来，留守的两个武官见秋娘醒了，其中一人赶紧去通知已经在靖安司将就着睡了三晚的唐潜，另一人去苏锦的宅子去通知苏锦。
听闻秋娘醒后，唐潜赶紧去了地牢，当他见到十分镇定的秋娘后，心中生出一股不安。
唐潜站在牢门内，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草席上的秋娘，但不知问什么才好，一脸的苦恼根本藏不住。
此时，秋娘却一脸不在意地开了口，声音绵绵柔柔的：“你别一脸凶神恶煞地看着我，你们这些把戏在奴家身上不管用。”
唐潜愣了一下，当他看到秋娘突然闪过的目光后才明白秋娘正在帮自己。
虽说两个武官站在唐潜的身后根本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他站在那里一言不发让气氛甚是尴尬。
“奴家一个女人爱体面，不想受那些罪，奴家愿意接受大人的审问，不过”秋娘顿了一下，然后道，“不过，奴家只愿意跟这位大人一人说。”
一位武官听到这话脱口而出：“不行，这不合规矩。”他转向唐潜，“副司大人，苏大人在靖安司成立之初就定下审讯过程必须至少有两人在场的规矩，一是怕有人滥用私刑，二是怕犯人收买审讯者。”
听到武官喊唐潜副司的秋娘眸光微微一转，又很快恢复了刚刚的样子。
唐潜也知道这条规矩，有些为难，他明白秋娘此举是故意的，但是他实在不好破坏苏锦留下的规矩，他看看武官，又看看秋娘，只见秋娘一副笑而不语又满不在乎的样子。
最终，唐潜横下心来：“苏大人不在，本官有权决定靖安司的事务，此女绑架本官还害本官身陷险境，本官还能包庇她不成，若不趁着犯人现在愿意配合抓紧审问，出了什么意外谁来担这个责任，而且不是有人去通知苏大人了吗，等苏大人来了，本官会据实告知的，你们就守在地牢门口，本官有事会叫你们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