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和尚就像一把上了年头的柴火,树皮都朽的抽出了丝,从下巴垂到了胸腹。枯瘦的手,一折就断,放到火里煨一会只怕灰都难剩。风雪对于枯柴自然影响不大。他只裹了一身中衣,一挂禅服,风从左袖进去,囫囵的从右边出来。他闭着眼:“进无可进,退无可退,往前是兵荒马乱的杀路,往后是天下大乱,生灵涂炭的绝路,难为两位施主了。”老和尚毫不掩饰这一身戾气,禅衣鼓动,到让人觉得他不是高僧,而是兵刃,没有灵智的杀人利器。
“不知高僧可否告知名讳。”
“出家之人,了却尘缘。老衲法号福林。”
“既然如此,不知高僧有何见教?”
“想找小友下一盘棋。”
“如此而已?”
“老衲虽不甚了了,施主也莫大意。施主与尊夫人一同执黑子。自古以来君子借以白照自身德尚,施主执黑棋做何感想?”
“世上白无最白,黑倒是同一般黑。别人说我乱臣贼子也好,骂我兄弟阋墙也罢。”
“如此且看棋局。黑子龙势尚好,但天下只容得下一个头,这个头在白子。你为墨,对手自然是白。”
“如此,多谢指点。只是不知白,是指那个白?”白世恭落下一字,龙身绕出了白子的范围。
“黑的反面自然是白,夫人请落子。”筷子一般的手指撵起一颗白子落在了黑子刚出头的地方。
南珠不懂棋艺,但她知道,打蛇要打七寸,照着白子势力范围最薄弱的地方一刀砍去。一子落下,南珠在袖口的皮毛上抹了抹汗湿的手心。
“夫人这一剑杀气蔓百步之外,陷黑子于不利之境。”老和尚顺着刚才那一粒白子堵了一下,左上角的黑棋全部作废,白世恭损失场上一半的黑子。
白世恭握住南珠的手:“想必前辈没有听过置之死地而后生。你如今手里捏着一条双尾的龙王,很自在吗?”白世恭拿起一颗子,放到南珠手心:“别怕,你做的很好,保护为夫,继续砍他一刀去头去尾,都行。”
“嗯。”南珠断了白子南下的一尾。白世恭豁然开朗,天下棋,天下局。露天下棋,目无障,可观天下,不在棋内,天下乱,唯我不乱。
“前辈费心了。”
“嗯,孺子可教。”老和尚伸出手掌,颤颤巍巍的抹去了棋盘边上的水珠:“潜龙在渊,是一步好棋,可惜在这棋盘上只有一个龙头,还是白子。”
“也就是说,我据海反攻内陆这招是花招?”
“佛曰不可说。”老和尚落子了,落在了龙的腰身上。黑白之争如今头尾最剧烈,这一步不咸不淡的棋,是何用意也。
白世恭端出一颗千斤子,犹豫了一番。
“举棋不定为何?”
“若是平常的棋,输了也就输了,但今天我夫人在此,我不能输。”
“当真是鹣鲽情深。你的确不能输。”
“如此,换做我来如何,你不能输,这一步给我下,输了也是我输了。”南珠又往白子龙尾上砍了一刀。南珠这一子落在那里,下者无意,看者有心。老和尚下在龙腰上看似不咸不淡,其实这一子精妙的很,这一子就是龙的脊梁,甩尾昂头都凭借它来出力,南珠又一刀砍下,看似毫无章法,可是在是切中了要害。黑子如今与白子争龙头,白子的龙头自是不敢轻举妄动,一切以保住龙头为第一要务。
白世恭不显形于色。得把大旗扯远一点,最好是绕晕他,耗死他。接下来十二子,白世恭疯了一般,逮着机会就削他一块肉,即使是老和尚也有点心浮气躁。终于,当棋盘上只剩三个空位时,白世恭一子落下,乾坤已定。此时场上的兵马仿佛都冻住了一般,只见一把屠龙宝刀已经把龙头卸下了一半以上,这最后一子,切断了龙的咽喉。龙,陨也!
老和尚咬咬牙,眉须炸起:“高兴的太早了!”场上还两个空格,二选一的功夫就是一眨眼,白子龙头不保,但它还有一条短尾,虽然不伦不类,但是给个放冷箭,来个两败俱伤是足够的。黑子的龙势也没撑到最后,乃是被自己的乱招截了龙脉,脉络不清,难成气候。场上最后一个棋子落下。白世恭输了,福林大师也输了。
“生灵涂炭,还是那条绝路。你的小聪明会害死多少人?你心痛吗?”
“惭愧啊,想不到我也是这种人。”白世恭一直以为自己是局外人,不贪权势,不慕荣利。想来只有南珠才能彻底置身事外。龙头谁不想要呢?
“龙头过于华丽,如果侥幸得了,还要费心去保护。你得到了皇位,就会害怕战争,害怕战争,皇位你也保不住。要不是南殊那两刀,你怕是撑不到二七之数。”
“喔?高僧知道我叫南殊?”南珠没有下昏头。她一晚只对老和尚说了一句话,一句话便切中了关键。南殊这个名字知道的人少之又少,他知道一定是有渊源的。
“喔,我有位故人,名叫白士元,可是令尊?”
“白老大人自然是父亲大人,只是…”
“只是武神不是白士元。”老和尚一纳白须。
“那南珠斗胆唤您一声伯父。”
“南珠!?”老和尚脸上射出两道光
白世恭急忙把南珠护到身后,目光直直的冲向他,一边戾气翻涌,一边正气凛然。足有三息,老和尚突然泄了气,行将入木。
“天意啊!”惨叫一声,瘫软在地:“老家伙,机关算尽,终究是人算不如天算。”
“伯父。”南珠走出来搀起这一堆枯木:“南珠是世恭给我的名字,我很喜欢。”
“罢了,你也别叫我伯父了。我临死之前你再唤我一声父亲大人吧。”老和尚抚着南珠的头:“我就是白士元,我就是白士元。”
“这…”白世恭也沉不住了
“先别说了,时间不多了,该尽的人事还是要尽的。”白士元松开南珠:“你二人对坐,手心相对,心无杂念,我接下来要说的是混元一气功的后半部。”说罢那老和尚又闭起了眼。
“等等,父亲大人。”
“爹。”
“嗯,好孩子,听仔细了。”
功法玄妙,声音入耳,在心底留下涟漪,待一切归于平静,只像一场雨洗净了尘埃,除此别无其他。
“不管你记住了多少,我不会再说第二遍。”老和尚转身抗住风雪:“舍内有斋饭,二位施主,不妨歇一晚,今晚恐怕大雪封山。”又或大血封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