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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托付(附0073章 风起)

张韬闻言暗想,难道我就不是外人了么?至今为止与你不过一面之缘,却将妹妹托付给我,也不怕我转手卖了?

只是这话终于还是没说出口。想到会稽虞氏,他不由想起一人,试探着问道:“虞翻是姑娘何人?”

“那是家祖。”

“令尊是?”

“家父讳忠。”

“虞忠?”张韬听到这里,沉思了片刻,突然间抬起头,郑重道:“你想让我怎么帮你?”

后世传闻,吴郡四姓为顾陆朱张,会稽四姓为虞魏孔谢。此时的会稽却是以虞、魏两家为尊,孔、谢两家作为后起之秀,则是到了东晋以及南朝时期方才逐渐与之并称。

会稽虞氏在虞翻手中发扬光大,成为江左政治势力中不可忽视的存在。

然而总体上来说,东吴时期孙氏是重用吴郡而轻视会稽的,且为了相互制衡,往往用会稽的人士治理吴郡,而用吴郡的人士治理会稽。

例如东吴故太子太傅贺邵便是出身会稽贺氏,当初出任吴郡太守的时候,被吴中强族轻视,有人在其府门上偷偷题了字,曰:会稽鸡,不能啼。

东吴后期,各大世家愈发坐大,这些家族暗地里招募流民扩大部曲,导致田地荒芜户口锐减。而贺邵得到是孙皓的授命,出守吴郡便是为了清查真相而来。

在这种情况下,吴中诸豪强没人把他当回事,且当时就威胁上了:你这只会稽的鸡,你想过来挡老子财路,老子让你叫都叫不出来!

然而贺邵返回府中的时候,看到题字,也不生气,当即就索笔在后面添了一行字:不可啼,杀吴儿!

我根本就不用叫,用手中的刀就让吴郡的小儿能听个声!会稽郡与吴郡的士族对立就严重到这种地步。

事情牵连甚广,顾陆朱张无一幸免,后来的大司马陆抗当时还只是江陵督,于此时也受到牵连,他再三上书孙皓,方才得以免除责任。

会稽贺氏此时不过是郡中二流世家,论家声资历,还在虞、魏之下。

听到少女说起她的父亲便是虞忠,他已经明白了其中的曲折。

伐吴之战中,虞忠为东吴宜都太守,与陆抗之子夷道监陆晏、中下督陆景一起死于国事。

宜都靠近益州,乃是防备大晋水军的最前线。当龙骧将军王濬出益州,顺三峡依次而下,宜都便首当其冲。当初王濬与王浑争功,争的不仅仅是首入秣陵之功,在宜都斩杀虞忠、陆晏、陆景,也是王濬功劳簿上无法忽视的存在。

这些事迹为洛中小儿所传唱,当初在学堂之中他也是多有耳闻。只不过在传唱中,虞、陆等人是作为丑角的存在,不知天命,顽固抗拒大军,败亡纯属咎由自取。

张韬能够想象的到,当虞忠败亡后,虞氏姐妹的日子一定不好过,作为导致国家败亡的“罪魁祸首,遭受到的刁难与非议也一定不会少。没有多少人能够想到,东吴几十年基业会在短短三个月内被摧朽拉枯般地摧毁。

少女看向张韬,有些伤感道:“妾身进宫不过半年,便闻父亲罹难。而后家中仆人将舍妹带到秣陵,说是大军压境之下,人心惶惶,宗族四散。无可奈何之下,只好投奔贱妾。谁知不久之后,秣陵城破,妾身也只能随波逐流乃至于今。”

她的话很轻,轻的仿佛是在自言自语。说的时候亦是再三看着妹妹,唯恐这番话不小心被妹妹听了去。

虞圆趴在案几之上,身上盖了一层薄薄的被子。作为战利品,在这凄冷的夜里,能有这床被子保暖,已是难得的奢求。只是不知道梦中见到了什么,油灯之下睫毛微动,口中呢喃着。

少女见状,急忙将被子在她身上裹了裹,唯恐妹妹受冻。出生于江南水乡的她,从未见过北国的寒冷。虽则如今已是惊蛰,最寒冷的天气已经过去,然而春寒料峭,她仍旧觉得这份冷,冷至刻骨。

窗外不断传来震耳的隆隆声,参杂着劈在虚空中的闪电,让人不由产生一种错觉:是不是上天破了个洞,不然为何雷电这般狂泄?

张韬看着眼前的少女,突然间有些心疼。到了此时他才得知少女名叫虞婧,今年不过十五岁。而她的妹妹虞圆今年也仅仅只有八岁。后世里虞婧这个年纪刚刚初中毕业,正是享受家人宠爱的时候。

然而经历国破家亡她,已经懂得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

她早已想到自己在护送的名单上,在大军的护送下已经没有逃脱的希望,进入洛阳后宫便是余生的宿命。若是祈求张韬援救自己,不仅不现实,还会无形中拖累对方。

所以,她只央求张韬能够将妹妹带走。妹妹虞圆并没有在东吴宫女的图籍之上,若是有人出面帮忙说项,未必没有改变的可能。

她原本准备将妹妹带在身边,进了宫,哪怕做一个浣洗的宫女,好歹能够留下一条性命。只是在临近洛阳的时候,她终于还是忍不住想将妹妹摘出去。

后宫佳丽三千,人人翘首以待君王。然而十年凄楚,有几人能够如愿?不说宫人倾轧,只说一辈子待在宫中的孤寂,又有几个能够忍受的了呢?

由于出身名家,一路上官兵对待她还算客气。只是每到一地,士兵必会驱散旅客,强行征用房屋。千里以来,对面的小公子是她见到的唯一能够得到护送大军优待的人物。

她暗自猜测,对面小公子若非皇族子弟,定是公侯人家。若如此,即便妹妹过去为为婢为奴,总好过一辈子老死宫内。

对于张韬来说,此番与大兄一起出来,他并无多少自主权。大兄作为广武侯世子,已经是张府半个主人,自己若想留下虞圆,便不可能不禀告大兄知道。至于父亲与母亲的想法,还在其次。

沉吟良久,始终无法拿定主意。他考虑的不只是如何安顿好虞圆,毕竟自己目前尚未成家,没有单独的住处,便要时时听命于父母兄嫂。更主要的是,还要顾及到这件事情对张家的影响。

他绝对不会允许因为这件事,而给家中带来太大的麻烦。

虞婧见到张韬沉默不语,一颗心逐渐沉了下去。

她在心中暗暗责怪自己:“虞婧啊虞婧,你怎能将期望寄托在一个半大的孩子身上?即便他出身高贵,若是不知人间疾苦,又怎会对你伸出援手?向闻洛中少年轻浮放荡,你莫要将妹妹推进火坑才是!”

想到这里,她又对张韬拜了一拜:“公子若是为难,就当小女子从未说过。”

一道闪电透过窗格在地上留下斑驳的光影,不多时一声响雷直接在半空炸裂。

“轰——”

房间之外怒雷奔腾,房间内却是出奇的安静。

“哇——”

不远处传来外甥卞壸的哭声,紧接着便是姊姊张柔蕙温柔的哄娃声。而眼前的虞圆则侧过头,重新睡了过去。案几上折射过来几块亮斑引起他的注意,却是虞圆留下的眼泪。

这个丫头,居然在睡梦中哭的这样伤心。

在这一刻,他终于有所触动,轻轻道:“好,我答应你。”

虞婧怔了怔,她已经做了失望的准备。却不曾想到了最后,眼前的孩子居然答应了她。原本一直提起的担忧终于在这一刻放了下来,她只感觉疲倦犹如潮水般席卷而至。

为了不失礼,她强打着精神,第三次对着张韬拜了下去:“小公子援手之恩,虞婧没齿难忘。来世定当结草以报,只是还未请教公子高姓大名。”

“哎,其实你在我面前根本不用这般客气。我之所以会答应你,不过是因为令妹并不会给我带来太大的麻烦。”

张韬看向虞婧,有些伤感道:“所以实际上,我并没有你想的那般高尚。不过你也请放心,我既然收下令妹,必然会好好照顾她。将来你们姐妹团聚,也未必不可能。”

“不,妾身进入客舍的时候,见到公子身边只有几位仆人听命。仆人虽是忠心,生活中却有诸多不便。若公子不嫌弃,就让舍妹照料公子的起居如何?”

“只怕委屈了令妹。”张韬郑重道:“还请姑娘记住,本人张韬,家父张华便是本朝中书令。以后若是想见令妹,不妨派人往张府送个信,就说找三公子就可以了。”

“令尊的大名,妾身在江南也是有所耳闻的。”虞婧感激地看了一眼张韬,身为侯府公子,小小年纪能够如此平易近人,着实难得。

张韬见她拿起身边的包裹轻轻打了开来,衣服中间摆放着两只手镯,在灯光下发出微微荧光。也不知如何在兵荒马乱中保留下这副手镯的。

虞婧将包裹的衣服分成了两份,每一个包裹中均藏着一只手镯,离别在即心情反而放松了下来。她的这番动作,看的张韬连连点头,这是一个细心的姑娘。

人生就是这样,经历了苦难才能懂得生活的真谛。优渥的生活中,往往只会养成跋扈的性格。然而这个世界上的人有千千万,有几个不想过着跋扈的生活?

————

第0073章风起

回到洛阳后,他准备将酒楼开张起来,没钱的话几乎没法做事。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然而权力毕竟不可多得。既然不可多得,那就只好退而求其次。

在洛阳城,做一个有钱的富家翁其实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最主要的是,这已经是他目前情况下所能做的最好的路子。

毕竟在家中父亲是一家之主,大兄负责具体事务。这个年纪他又无法入朝为官。无论是朝中还是家中,他都受制于现实的状况。

思前想后,也只有从聚集财富开始,才能不断突破束缚。

“舍妹的名字并不在后宫的图籍之中,当初前来洛阳之时,妾身只是托辞投靠远房表亲。只要周将军肯通融,舍妹随时可以离开。”

二人不断商量着,直到了子丑时分,张韬方才返回房间休息。

经历了这件事情,他深刻地明白了一件事。目前的他,几乎没有任性的本钱。哪怕想救的人就在眼前,也被无数无形的规则束缚着,不敢轻易突破。

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这件事情是需要与大兄商量的,感受着大兄均匀的呼吸,他浮想联翩,竟不知该如何开口。一如开始面对虞婧时模样。

“我这是作茧自缚啊,想得太多怎么能成。既然答应了虞婧,无论大兄意见如何,总要是完成这番承诺才是。若是大兄因此不高兴,那也只能由他去了。大不了酒楼开张的时候,将虞圆安排在酒楼里帮事,也省的她在府中谨小慎微,平白惹出风波来。”

想到这里,他终于稍稍觉得安心,裹着被子沉沉睡了过去。

——〇〇〇——

偃师城外,两辆马车逶迤前行。

看着逐渐远去的马车,周征身边一位亲兵不解道:“将军,我等乃是奉陛下诏命看护宫娥入京。有陛下诏书在手,您何必对此人如此客气?将那个女娃子送给他已经是天大的人情,何必还要送出城外?”

周征回过头看,见到属下满脸疑惑,不由笑着问道:“我家使君相比杜大将军如何?”

那亲兵听后不由肃然起敬道:“杜大将军坐镇荆州,功高盖世。周使君虽然专任东南,相比杜大将军还是稍逊一筹。”

周征瞥了他一眼,打趣道:“你倒是实诚,也不怕使君怪罪于你。”

亲兵挠了挠头,喊喊地笑了笑:“属下是个直肠子,心里这么想的,所以嘴上也便这么说了。”

周征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道:“你这样很好,我等军中男儿原本不需要什么花花肠子。只是京城不比军中,你可知杜大将军自从上任荆州,为何每年都要押解一大批银钱入京?”

“押解银钱入京做什么?”

周征叹了口气:“各位大帅出镇一方远离京师,若有小人在圣上面前搬弄口舌,即便有天大的功劳,保管让你三族夷灭。在地方上权势再大,又怎么比得过洛中亲贵更靠近圣颜?这些银钱当然是收买权贵的封口费。”

那秦兵挠挠头,眼中闪过一丝不解:“使君手里有的是兵,还怕小人不成?”

周征闻言,已明白自己是在鸡同鸭讲。他苦笑着摇摇头,从怀中掏出诏书,朝着离去的马车努了努嘴道:“这件诏书便是从中书省发出的,而方才离去的那位公子,他的父亲便是中书省的长官。我不求他能帮我什么,只希望不会因此而给使君留下隐患。你明白了吗?”

亲兵闻言,恍惚间好像有些懂了,他呆了呆,瞬间如同小鸡啄米般点起了头。

—————〇〇〇—————

洛阳上东门外,庄斌打着哈欠,无精打采地看着过往行人。

如今年关已过,冬去春来,商旅逐渐增多。尤其是去年平定江左,许多世家的商队开始从中原采购大量货物倾销江左,而江南的生丝、陶器也随着商队大量涌入洛阳。以前这些世家的商队都是暗中做着走私的勾当,现在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进行。

如今的上东门,每日里人流如织,换做以前,他免不了要一丝不苟地查探,以免敌方探子混进京城。自从平定江左,他却愈发慵懒了起来。

这种日子,过的实在无趣。

“老大,你发现没有,这几天东胡的商队已经来了好几批,莫不是辽东那里又出了什么幺蛾子不成?”一名士兵刚刚检查完一队鲜卑人的商队,不由对着庄斌说道。

“还能出什么幺蛾子,当初宣帝平定公孙渊,可是在辽东杀得人头滚滚。这些鲜卑奴若是还有些记性,应该不会忘了这件事才对。再说了,正旦之前唐彬唐将军不才前往幽州么?有唐将军在,就是搞出幺蛾子,只怕也是被拍死的份儿。”

庄斌抱着长戟,又打了一声哈欠。

“老大,你昨晚莫不是又去了醉花楼?”那人见到庄斌的模样,不由四处窥了窥,然后低下头,他嘴角挂着一付耐人寻味的笑容,神秘兮兮地问道。

“什么叫‘又’,我去醉花楼做什么?”庄斌听完,无精打采的身体突然间充满力道,他急忙捂住属下的嘴巴,满脸惊恐地看向四周。

“呜呜——”

“呜呜——”

那人挣扎许久嘴巴说不出话来,眉毛却是不断细扬,脸上尽是一副“你懂的”表情。

“我不懂,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庄斌放开他的嘴巴,郑重道:“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若是让你嫂子知道了,又是一顿风波。”

自从上次带着几个崽子前往醉花楼请客,最终因为客满而去了寻芳阁,原本他只是调查牛二的死因以及王侯府邸漏刻结冰疑案,不知道是谁事后将捅到了妻子那里。

从那以后,只要他回到家中,那婆娘便主动索取,弄得他现在每日里都没多少精力做事。

以前他飞鹰走马,遇到哪家小娘子不去刻意调戏一下就觉得自己不够男人。每每从醉花楼下经过时老二便会硬如金刚。而今他却盼望着一天十二个时辰吃住在城楼下。

以前摸着娘子秀发,他下面就硬了。而如今,娘子摸着他下面,他头发都硬了。每当回到家中,他都只有一个感叹,三十岁的老娘们,实在太特么可怕了!

当然,如今“惧内的十三郎”名声更加地响亮了。

想到牛二,他忍不住叹息一声。洛阳城看似繁华,每日里死在阴沟里的,又何止一个牛二?只不过民不举官不究,很多人死了根本连光都见不到。

而原本家产只算一般的石崇,这月余以来已经是洛阳城的风云人物。到处都在谈论“摆钟”,人人以拥有一座摆钟为荣,所有的一切,都源自于那晚的拍卖会。只有他知道,早在拍卖会之前,石崇便自己创造了机会。

像石崇这样的人物,起来只是早晚的事情。

庄斌抬头看了看天空,东方竟然难得冒出一片鱼鳞红,昨晚雷声响了整整一夜,今日却是晴空万里。人生就像这样,昨日春风得意,指不定今晚就遭了殃。去年还穷的叮当响,今年说不定就发了财,谁又能说的好呢?

他所能做的,就是好好保护这个家,让儿子早点成长起来。至于其它的,关他何事?

他拍了拍嘴巴,将困意压了下去,对着正在盘查的属下道:“眼睛都放亮一点,千万莫要出错!若是有谁出了问题,可莫要怪老子不讲情面!”

说完之后,他瞅准机会,跑到城楼下闭目养神起来。还未等他眯了眼,突然间一阵马蹄声传了过来。紧接着一队队整齐的士兵从城中快速行来。

“后面的快快跟上!莫要误了事,午时之前一定要到达偃师!”

这堆人马前后呼应,看上去约莫四五百人,在为首数十骑带领下,顺着官道向东方驰去。

“老大,什么情况?北军的崽子出城去做什么?”

“听说江东的宫女到了,这队人马过去接应。啧啧,几千名女人,算上宫里头的那群女人,还不得上万?一天日一个,也得日上三十年。这做皇帝就是好啊,也难怪大家都争破了头。”

“呵呵,天无二日,民无二主。那是你想不想的问题么?你莫不是忘了,去年东阳门外东吴皇帝泥头入洛的事?依我看啊,还是老老实实做个小吏,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人生活到这份上,也该知足了。”

庄斌听着属下之间的议论,看着城门外逐渐增长准备进城的人群,不由喃喃道:“风起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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