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风宴结束之后,荆歌随东方槐桑回到了东辰宫。
“有什么要问的,就说。”东方槐桑方坐下,便端起桌上早已备好的茶,话音刚落,光滑的茶杯边缘已置唇上。
荆歌略踌躇了一会儿。她知道自己不该问的,但她必须得问:“公主,那位二公子,到底是谁?”
“你可以去查,”东方槐桑忽然直视荆歌疑惑不安的双眼,格外淡淡的言道,“我没有派陈孚去查,你可知为何?”
荆歌的声音有一丝发抖:“不知。”
被东方槐桑冷冷盯着看的感觉真的很不好。
“因为没有必要,”东方槐桑放下了手中的茶,“他说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什么都不记得,那么,他就谁都有可能是,谁都有可能不是。”
“可是他的模样——”
“他长得很好看,”东方槐桑兀地说道,她站起身,走近荆歌,“可是这世上,长得好看的人多了去了,长得相似的人也不在少数,懂?”
“荆歌懂是懂,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公主。”
“哼!我会怕什么万一?这偌大的楚宫,有多少人是他人安插过来的眼线,你不知道?”
“荆歌……知道。”这一刻的东方槐桑,周身散发着会嗜血的戾气,荆歌真怕,下一刻她就要起杀心。
“既然知道,”她猛地按住荆歌的肩膀,笑道,“那你怕什么万一?这楚宫,多一个少一个奸细,能有什么不一样?”
“咚!”
荆歌双膝落地,此刻的她,不敢行,更不敢言。
明明是生着气的,却脸上带着笑,还是罕见的温柔的笑,这样的东方槐桑太可怕。
七年,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东方槐桑。
“你跪下作甚?”东方槐桑仍然笑着,“我又没有要罚你。”
荆歌迟疑了一会儿,后道:“公主,荆歌……只是害怕会有人对您不利。”
“对我不利的人何时少过?荆歌,你记住,不要替我无谓的担忧,我不需要。”
“……荆歌记住了。”
“我也早就说过,他是阿晔,是我楚宫的二公子,那么,无论他之前是谁,都不重要,也都没有意义。”
“……是。”
“不过,”东方槐桑缓缓的走回到椅子那儿,脸上终于不带着“温柔”的笑,“你若想要去查,可以。”
“荆歌不敢!荆歌绝不敢再怀疑公主的决定!”
“如此,便退下,我累了。”
“荆歌——遵命!”
荆歌迅速起身,对东方槐桑一躬,随即转身退下,显得格外胆怯。
“这楚宫,”东方槐桑忽的自言自语道,“也就那三个男人不这么怕我……”
“我真有这么可怕……”
夜晚,满天星光。
时不时吹来些小风,分外舒坦。
东方槐桑一从南翌宫出来,便看见陈孚又是一脸焦急的模样。
她道:“又有何事?”
闻言,陈孚看向她且迅速单膝跪下,道:“宫里的人传来消息说,王钰向皇上请命,愿意带兵去攻打北凉国。”
“王钰那个废物?”她不禁挑了挑眉,嘴角的嘲意格外刺眼,“王丞相真的是老了。”
“相府那儿的人传来消息说,此次王钰是自己想这么做,并不是王丞相命他这么做。”陈孚补充道。
“哦?”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惊奇,“那个废物想奋起?”
“属下觉得,应该不是。”
“那应是什么?”
陈孚一本正经答道:“属下认为,王钰这么做应是想让公主对他刮目相看吧,毕竟先前公主在朝堂上——那样骂他,再者,王钰似乎倾慕于公主。”
“呵!”她冷笑一声,“那又怎样?我在朝堂上怎么骂他?我说的不都是公认的事实?”
“……”他一时无言以对。
“你先起来,已经说了很多次,你可以不向我行礼,”她自然知道他为何无言以对,“我说他是废物,难道他不是?我说他只会仗着自己父亲那把老骨头胡作非为,难道不是?”
陈孚站起身来,面露尴尬:“可是公主,你当时可是说了一大堆呢。”
“忘了,那不重要,总归他就是废物,让他带兵去打仗,还不如让我一人去灭了那北凉国。”
“公主此话,不会是认真的吧?”他惊讶道。
“是,”可她好像只是说了一句玩笑话般不以为然,“你去告诉楚羲桀,不管他同不同意,反正我去定了。”
“属下遵命!”他没有任何迟疑,因为他早就明白,没有人能改变她的决定,又何必说些没用的话去惹她不开心?到头来遭罪的还不是自己。
陈孚退下后,东方槐桑去了北溟宫。
到了北溟宫,她并未去看阿晔,而是坐在北溟宫中最高的屋顶上,仰着头,无言的望着天,时而又望向远方。
而北溟宫的西上阁,恰恰拥有北溟宫最高的屋顶。
此时,四周只能听到树叶婆娑的声音。
不知有多久,没这样一个人待在屋顶上了。
天空中的星星很多,多到有让人想要去数数的冲动,不过她不会有。
眼中的远方并不能看到什么,能看到的,不过是更加高大的楼屋而已,但她却望了好多次。
楚宫分为四大宫殿,这北溟宫虽最不起眼但却分外的宁静舒适。
这里应是最舒服的住所。
忽的,她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
缓缓的,又沉重的。
“你怎么到屋顶上去了?”
她装作刚发觉的模样,略微惊讶的寻声望去。
是那个清冷的少年。
“你是会轻功吗?”阿晔又问道。
“你想上来,看看?”她并不应答他的疑惑。
“你能带我上去——”
他话音未落,她已从屋顶飞下来,并且勾住了他的手臂,带着他,跃到屋顶上。
他惊魂未定时,她已坐回到原来的位置上。
“我……我能坐吗?”他面露羞意。
她拍了一下身旁的瓦砖,示意他坐到自己的身旁来。
他踌躇了一会儿,随后还是坐到了她的身旁。
“你怕我?”她冷冷道。
“我要说不怕,你会故意让我怕你吗?”他反问道。
“你是觉得,大楚楚公主,闲得慌?”她扭头看向他,语气温和了些。
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只是直视着她分外澄净的眼睛。
“你不怕我,”她扭回头,又望向远方,“是好事。”
“为何?”他疑惑道。
“不怕我的人,难得。”
“你要是平时不总板着个脸,或许就没那么多人怕你了。”他学她,也望向了远方。
“我需要他们怕我,再者,他们不重要。”
他一愣。
不过只是刹那间。
“那我要怕你吗?”
“不用,”她说得不带任何感情,“你若怕我,你就不好玩了。”
他无言以对。
静默了一会儿。
他问:“有什么好看的吗?”
“这里不够高,看不到什么,”未等他回应,她又说道,“我带你去楚宫最高的地方看看。”
语毕,她拉起他纵身跃下,又一路牵着他走去了东辰宫。
再次坐下时,他们已在东辰宫最高的屋顶上,也就是楚宫看的最远的地方。
“你看到了什么?”她问。
“万家灯火,挺美的。”
山下,是和谐安定的祥和景象,远方,是一望无际的漫天星光。
“美的是权势。”
“什么?”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可话音刚落,他便明白她是何意了。
“没有我,如今的大楚或许还在水深火热之中,亦或者已不复存在。”
他沉默着。
她在等他的回应。
于是她也沉默了。
良久,他淡淡吐出几个字:“我有听说过。”
“听谁说的?”她问。
“山脚下,那些浣衣女在浣衣时,总喜欢说起你,我便多多少少听到了些。”
“她们说了些什么?”
“她们说,”他看向她,谁知竟撞上她出奇温和的目光,“你是大楚的救世主,没有你,便没有如今的大楚。”
“她们真的这么说?”她温和的目光中,并没有疑惑。
“嗯,”他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的目光也变得温和,“她们都感激你,尊敬你,甚至崇拜你。”
“呵!”她忽的笑了一声,不是嘲讽,也不是轻蔑,只是单纯的笑了一声,“我记得很清楚,当时你拦在马车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他怔了怔,继而轻咳了几声,扭回头道:“我当时说的也是真的,的确也有人说你坏话,说你杀人如麻,不在乎任何人的性命,我就是因为有人说你很好很好,又有人说你很坏很坏,才想一探究竟,谁料想被你带回了楚宫。”
她没有立即应他。
他又扭头看向她,发现她竟依旧看着他。
四目相对,一时无言。
良久,她答道:“我不好,我——很坏很坏。”
他看着她,没说话。
“说我好的人,是因为他们没见过我杀人,说我坏的人,是因为他们被我伤害过。”
“山脚下那些浣衣女,有被你伤害过吗?”他问。
“有,”她的目光依然温和,“她们中有些人的丈夫,被我杀了。”
“为何?”
“背叛,”她的目光骤然变冷,“他们背叛了我,我就杀了他们。”
俄而,他才继续问道:“我能知道是怎么背叛吗?”
“她们的丈夫原本是我的部下,皆握着一定的兵力,一天我带着他们去办事,他们就在半路埋伏,想要杀了我,最后我把他们全杀了。”
她说的云淡风轻。
“他们怎敢背叛你?”
“他们被王丞相买通了,”她转头望向了远方,“你应该知道,大楚的丞相和楚公主不和。”
“知道。”他注视着她澄净的眸子,察觉到她的眼底竟藏着一丝淡淡悲凉。
“他总想除了我,而我从未想要杀了他。”
她望见,远方有好几处灯火熄了下来,而天上的星星依旧发着不刺眼的光。
他看见,她的目光变得越来越冰冷,如天上的星星发着的光,没有丝毫暖意。
“你是否怕我?”她又问道。
“不怕。”他答得斩钉截铁。
“真的?”
“真的。”
“呵。”她轻笑了一声。
“其实……”他又改口道,“……也怕。”
她转头看向他,眼中全是鄙夷。
他解释道:“我不怕你这个人,但我怕你做的事。”
她不禁挑了挑右眉。
“荒谬。”她看起来并没有什么情绪变化。
远方,又有几处灯火熄灭了。
“你该回去了。”她站起身,不等他的回应,直接拉他起来,遂带着他跃下这楚宫最高的地方。
“自己走回北溟宫。”语毕,她转身走进东辰宫的主殿。
他目送着她那一袭白衣,目光由温和,渐渐变得冷冽。
原来,在夜幕下,她的红唇白衣更显得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