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丑字号考生朱纯良,骑射三箭一中……”
山呼海啸般令人窒息的轰鸣和眩晕之后,一丝恍惚的声音传入朱纯良耳中,如同驱散阴霾的清风,让他神志清醒了一些。
“哗!”
朱纯良还未来的及睁开眼睛,忽然一盆冰冷的凉水兜头泼了过来,顿时让他一个激灵,猛然从地上弹跳起来,一阵惶恐与迷茫。
“啊哈,醒了就好,刚才掐你人中没反应,以为你真的落马一跤摔得死翘翘呢……”
一个头戴幞头,穿着灰色粗布短褐,脚踩一双踢死牛千层底油布皂靴的彪悍少年,手里拿着木盆,咧嘴露出满口黄牙,正朝他憨笑说道。
“朱纯良,大明万历十四年,四川布政使司重庆府万县临仙乡双河村人,十五岁,应武举县试,因马术不精,在第一轮骑射测试中坠马昏厥……”
源源不断的讯息,如电流一般传来,与这具躯体的记忆迅速融合。
核爆的黑洞没有使朱纯良的灵魂泯灭,反而逆转时空,穿越四百年前的大明王朝,附身在这个武科考场坠马身亡的同名少年身上!真是祸福相依,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朱纯良伸手摸了摸额下人中,居然真的被掐出几个血印子,又摸了摸后脑勺,那儿鼓起了拳头大的包,还隐隐炸痛,刚才坠马头颅落地,没有脑壳开花,已是万幸。
“郭封侯,你用什么水泼的老子?一股子腥臊味,还他妈苦咸苦咸的……啊呸!”
朱纯良抹了一把脸的水,龇牙狠狠啐了一口唾沫,皱着鼻子说道。
融合了记忆,朱纯良知道这少年名叫郭封侯,也是本县武学生,此次参加武科县试,二人意气相投,遂结为挚友。
“这是对面翠香楼头牌姑娘洗屁股沟子的垢水!据说女人洗那玩意的水,有消灾驱邪之效用,骚气越大,越发有奇效……刚才一泼下去你就醒了,看来还真有作用……哈哈!”
郭封侯短褐上打着补丁,泛着古铜之色的脸上拧着邪恶的狞笑,那双漆黑的牛眼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呸!你是故意坑我的吧?等下回一定还回去,信不信我把女人洗沟子水直接给你当汤灌下去……”
朱纯良一阵作呕,几乎将心肝都要呕出来,但是相比下地狱,这一盆垢水反而来的太幸福了!
朱纯良这才环顾四周,只见青苔丛生的灰色城墙下搭建起一个临时校场,四周以栅栏围住,留一座辕门出入。校场正上方搭建着一座望台,上面摆着几张条形公案,公案前方摆放着一个半人来高的圆形日晷,用以计量时间。几名头戴乌沙,身穿圆领补服的官员正襟危坐,居高临下俯视校场,应该是主持本届武科县试的考官,正在监视考场。
校场一分为二,分为考试区和候考区,中间以栅栏分开。考场区内设有骑射跑道,每隔几十米竖起一个圆形箭靶,候考区内有五六百名青壮武生静坐在简易长凳上,排成数条长龙等候……
候考区的凉棚下备有清水和粗布毛巾,朱纯良走了过去,洗了一把脸。借着木桶里清水倒影,他这才看清自己的相貌。一头长发用荆钗紧束,青色粗布对襟短褐单衣打着补丁,略显黝黑粗糙的脸庞上,两道剑眉,鼻梁秀挺,一双乌黑大眼如黑琉璃般闪着精芒,淳朴敦厚之中,透着龙虎般的精气神,身材挺拔坚实,约有一米八左右,在男子身高普遍偏低的时代,这已经可以算作伟丈夫了!
还好,还好,这是一具充满阳刚之气的身躯,不似后世小鲜肉那般满嘴娘炮分不清男女的阴阳人,至少比自己前世不足一米七的屌丝,相貌英俊潇洒数倍!
明朝武科参照文举制度,每三年举行一次,分为童生试、乡试、会试三级,唯一差别是明代文举有殿试一级,武举没有。武举童生试,又分县试、府试、院试三级,考中县试和府试称为武童生,考中院试,称为武学生员,俗称武秀才。
朱纯良现在参加的童子试是武举入门考试,级别难度最低,由本县县令主持,分为三场:第一场考骑射和步射,第二场试技勇,两场合称外场,第三场考策论武经,称为内场。
骑射三箭一中为合格,步射六箭两中为合格,两项都合格者,方能参加下一场的技勇测试。
“丁卯字号考生曹忠上场,测试骑射!考生驰马一道,发三矢,中一为合!”凉棚外一个身穿青衣的吏员,一手执笔,一手拿名册,如白鹅鸣叫一般仰着脖子拖着长腔喊道。
骑射靶场有一条跑道,大约长二百米,三个骑射靶子之间隔五十米左右,考生纵马从终点奔向终点,向三个箭靶各射出一箭,射中一箭就算合格。
一个身穿布衣布鞋的精瘦少年应声而出,踏鞍上马,一扯缰绳,那马便如风一般狂奔出去,那少年显然经验不足,吃了一惊,连弓都没抬起来,便一个趔趄翻下马去,良久才咬着牙站起身走出射场。
人群之中发出一阵惋惜地叹息,又是一个寒门子弟淘汰了。
“就这等本事,也敢来参加武举考试?当这是三岁孩子过家家吗,与这群废物同场竞技,简直是最大的侮辱……”
候考队伍之中有人阳阳怪气地大声嘲讽。
“这货太窝囊了,摔的姿势比你难看,运气却比你好,至少没有躺着回来!”郭封侯双手掐腰,冲朱纯良龇牙说道。
“不要五十步笑百步!你的马术也是三脚猫的功夫,今天能射中一箭,纯属瞎猫碰到死耗子!”朱纯良十分讨厌郭封侯那露出满口黄牙龇嘴的动作,真想一拳过去砸他个鼻青脸肿。
“下一位戊辰号考生吴殊道上场!考生驰马一道,发三矢,中一为合……”那青衣吏员面无表情,机械地重复着。
只见候考队列之中走出一名身穿宝蓝蜀锦袍服的富家少年,刚才公开出言讥讽的就是此人。只见他脚蹬一双牛皮快靴,一撩衣摆往牛皮腰带里一掖,从一名皂吏手中牵过一匹黄骠马,纵身跨了上去,一抖缰绳,黄骠马便顺着靶场跑道飞奔而出。那少年直接放开缰绳,两腿夹住马腹,任凭左颠右簸,身体依然稳如泰山,他一手掣出长弓,一手搭箭,只听砰砰几声,三箭发出,然后勒住码头,稳稳地停在跑到终点,整个过程一气呵成。
人群之中发出一声喝彩,能在骑射之中纵横游刃有余,三箭全中,实在是凤毛麟角。
“三箭全中,合格!”那青衣吏员也是精神一震地大声说道。
“真是人比人活不成!”郭封侯狠握了一下拳头,咬牙嫉妒地说道。
“咱们和人家生来根本就不在一个档次上,你家里要是养得起马,骑射会比他好上十倍!”朱纯良说道。
“我们寒门子弟,十年苦功,流汗流血,抵不过人家宝弓良马!”郭封侯被打击到了,愤然说道。
骑射是武举第一关,也是最难的生死关,这三箭一中的标准其实并不容易。射箭之人要在马上开弓,需要双手放开缰绳,完全由双腿控马,在狂奔颠簸之中快速开弓、搭箭、瞄准,然后一矢中的,其中难度可想而知,这需要精湛的马术和高超箭术的完美结融合,没有三五年苦练难有所成。这还只是在考场,骑射静止的死把子,若是在战场上,在剧烈颠簸之中射中移动的敌兵,不但难度更大,还要熟练的技巧,即便是大明的军队之中,也是百里挑一。
说来寒酸,如朱纯良、郭封侯这等农家寒门子弟,平日里连马毛都摸不到一根,更别说练习骑射了!大明普通农户一年收入也就二三两银子,和平年代一匹普通马价约三四十两银子上下,战马价格要贵一倍,要是在明末兵荒马乱的光景,马价更要翻数倍。
平日里,他们只能骑墙、骑木马、骑耕牛模拟练习骑射,连三脚猫功夫都算不上,现在真正上马射箭,反而手忙脚乱了,发生坠马事故实在寻常,运气好的只是轻伤,运气差的断胳膊断腿,甚至一命呜呼的也是见惯不惊之事。
都说富文穷武,穷人无论考文举还是武举,都要比富人付出百倍千倍的艰辛和困苦,任何时代,穷人和富人永远都不是站在一个起跑线上。
“三箭不中,不合格!”青衣小吏一边用毛笔在名册上重重勾了一笔,口干舌燥地喊道,“下一位考生上场……”
两个时辰过后,已经接近正午,骑射测试终于结束,一半的考生直接被淘汰,场中还剩下将近三百人进入步射测试,骑射的淘汰率还十分残酷的。
朱纯良、郭封侯都是三箭一中的成绩,是垫底的角色,身为寒门子弟,能闯过最不擅长的骑射关,已是万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