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听到了我踩着玉米结杆的沙沙声，小璐扭过头来，看到是我，赶紧站起来迎了上来说：“哥……你怎么不多睡一会儿，昨天你喝酒喝那么多。你头疼不疼，我这就下去给你做点吃的去。”
“不用不用，现在别说吃东西了，我就是喝口水都想吐。”我呵呵说着说，“这家酿的酒还真是劲头大，昨天晚上我一冲到院子里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是你把我扶到床上去的吧。”
“嗯……”小璐似乎想起了什么事，脸微微一红，说，“昨天你喝得太多了，我把你扶到床上，你又吐了。”
“呵呵……是吗？我酒量应该是很好的，怎么昨天醉得那么厉害。”我呵呵笑了一下，顺着小璐的肩膀探头看了看她身后那两个小土包，止住了笑声，说，“那是你爸妈的坟？”
小璐嗯了了一声，又说：“哥，你还是下去吧，这上边风大，小心着凉了。”
“既然上来了，我当然要拜一拜我的老丈人和丈母娘。”我开着玩笑说。
小璐一下子又是脸红起来，昨天中午到现在，小璐好像特别喜欢脸红。
“哥……你……你别再开我玩笑了，昨天到现在我三爷爷一说到我……和你的关系，我心里就跳得厉害。”小璐说到这里，眼睛扫在我脸上，忽然又低下了头去，“哥……谢谢你……让你为了我为了委屈了。”
“受委屈，受什么委屈，能有小璐这么漂亮温柔的女孩当我老婆，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小璐羞意更甚，我赶忙又说，“呵呵……不开玩笑了，我上来也没什么事，我既然是你哥，你爸妈当然也是我爸妈，给他们上柱香总行吧。”
“哦……”小璐也不敢看我，低着头跑到坟前从地上的塑料袋里拿出两支香来。
我用打火机点上，向两个坟头拜了拜，先做了三个揖，说：“伯父伯母，既然小璐认我做了哥，那我也算是你们的儿子了，今天我给两位长辈磕个头，我在你们坟前发誓，从今往后，你们就放心把小璐托付给我吧，我绝对不会让小璐受半点委屈。如果我有负诺言，今后等我到了下边，你们只管打我骂我，我绝对没有半句怨言。”
小璐听到这话，着实惊了一下，诧声说：“哥……你怎能能说这种话？”
我没说话，把香插到了土里，跪下来给两个坟头磕了三个头，才站起来说：“小璐，我说得是真心话，自打我把你带到天海，我就认定了你这个妹妹。小璐，做哥的要是连自己妹妹都保护不了，我还不如一头撞死算了。”
小璐笑了一声，没有吭声，又从塑料袋里拿出厚厚一叠黄纸纸钱，说：“爸、妈，你看，现在有哥照顾我，我现在过得很好，你们在下面别担心我……”
一缕青烟，几片纸灰，在空中飘荡，再加上这两个孤零零的坟头，更平添了几分凄凉。
“小璐，你想你爸妈吗？”我把一张黄纸放到火堆上，那黄纸立刻烧了起来，青烟大甚。
小璐笑了一下，但这笑容却有点淡淡的忧伤。
“我不知道。”小璐淡淡说着，把一把纸钱放到火堆上，看着飘荡而起的灰烬，停了一会儿，说，“我已经记不清我爸爸妈妈长什么样子了，因为他们过世的时候，我只有八岁。”
说着，小璐看了看我，不好意思地说：“哥，我是不是很不孝，连自己爸妈的样子都记不清了。”
我看着小璐的眼睛，她的眼睛里却是没有伤心的眼泪，仍然还是那淡如水雾般的忧伤。
小璐没有再说话，又在火堆上添了几张黄纸，这才声音低低的说：“那时候的事，我已经记不太清楚了，我只记得小时候，爸爸特别疼我，每次从下班回来，都要把我抱起来，架在他的脖子上当马骑……”
说到这里，小璐眼睛里才闪过一丝哀伤的泪意。
“在我记忆里，爸爸妈妈的样子，只是两张模糊的两张脸。我只在我二叔的口中，依稀了解他们的过去，我甚至记不得当我知道我爸爸妈妈死去的时候，我当时在干什么。我听有人说过八岁的时候已经可以记事了，而我，却一点也想不起来那个时候的事。我想，我肯定是比人家长得慢的缘故。呵……”
小璐轻轻笑了一声，但我听在耳朵里，那笑声却充满了凄凉。
“我曾经在书上看过。”我脱口而出，“当一个人受到极大刺激的时候，他的脑神经自动将他认为是痛苦的片断封存，我想，你可能就是属于这种症状。”
“是吗？”小璐愣了一下，随即腼腆的笑了起来，“哥，你懂得真多。”
大概是跪得时间久了，小璐欠了欠身子，说：“好像真是这样，曾经我有努力想过我八岁的时候发生过什么事，可是越想，我的头越痛。最后我不敢想了，因为我怕再想下去我的脑袋会炸掉……呵……何况，每天二婶交给我的活很多，我总是干不晚，时间一长，也没时间去想了。”
我不忍心让小璐再回想那痛苦的往事，马上转移了话题，说：“以前的事都过去，人嘛，都要向前看。小璐，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什么打算？”小璐抬头看着我，清秀的面容却是一片茫然，想了半天，她才说，“我想先把二婶欠王家的那五万块彩礼还上，哥你也知道的，我二婶已经钱都盖了房子，她现在没有钱还王铁蛋了。”
我原以为小璐会说好好工作，以后当个白领，或者会说以后嫁个好男人，却怎么也没想到小璐会说出这个简单的一个未来计划来。
我马上说：“没事，这五万块我会替你还的……”
“不……“我还没说完，小璐忽然打断了我的话，面容上浮现出一种她从来没有过的坚决，“哥，我已经欠你太多了，我再也欠不起了。你就让我自己把这钱还完吧。”
我愣愣得看着小璐，忽然我发现，在这一刹那，小璐好像和几天前在天海时有了太大的不同，可是我又说不上来有什么地方不一样。
好像……她比几天前，显得成熟了许多。
几天前的小璐，胆小怕羞，见到陌生人问路都要羞得掉头走，看到路边亲热的男女，总是红着脸，低着头急忙跑过去。
可是在这刹那之间，我却感觉到……小璐长大了。
这种长大，不是外在的生理变化，而是在于她的内心。
她的眉宇之间，似乎不见了那种羞涩，取而代之的，却是一种……好像看破的红尘万物似的那种淡定。
我怔怔的看着小璐，她也似乎感觉到了我这疑惑的眼神，不由得双颊嫣红，将头转向了一边。
我也意识到自己的目光确实有点不妥，心里却想着一件事。
这种神态，让我不由自主的想到了一个人。
一个脸上永远是淡淡的笑容的女人，一个近乎接近完美一样的女人。
宏大集团掌权人方老爷子的女儿，龙海集团董事长龙海川的前妻，那个叱咤商界的女强人——方欣萍。
小璐刹那之间流露出的眼神，竟然与方欣萍有太多的相似。
只是方欣萍是经历了太多感情上的挫折，又在商场之中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才会有了这近乎看破红尘一般从容淡雅。
但小璐呢。
她可是只有十八岁。
一个十八岁的小姑娘，眼睛里却流露出与她实际年龄太不相符的神情，我实在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忧虑。
我忽然问了一句我本不该问的事。
“小璐，你是不是在结婚当天，就知道了王二喜和王铁蛋他们父子的那个约定。”
小璐面色微微一震，整个身体紧紧的绷了一下，愣愣的盯向我，大概是她为我为什么知道这件事而震惊，但这只是一瞬间，她的目光就匆匆从我身上移开，垂下头去，淡声说：“我知道……”
“这就是你就是拚了性命也要逃跑的原因？”
小璐没有说话，再度往即将燃尽的火堆里添了一把黄纸，说：“哥，我只是一个乡下的小丫头，我没有燕子姐那样的大胆，也没有雨儿姐姐和丁姐姐那么漂亮温柔，我甚至不知道我身上有什么优点。从小，我二婶就总在我耳边骂，说女人这一辈子就是给男人生儿子洗衣服的命。那个时候我二婶总是打我骂我，所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心里就有个愿望，就是赶紧把自己嫁出去，就是真的生一大堆的孩子，洗一大堆的衣服，也比在那个家里要强。”
小璐说到这里，神情之中已然找不到一点的情绪变化，好像这种事，对她来说是已经无法引起她任何的激动。
“其实那天二婶说带我去县城买衣服的时候，我就已经听到二婶在电话里和王铁蛋他们的约定了，哥……你别笑话我，那个时候我竟然不害怕，真的，一点都不害怕，我只是在想，我终于可以不用每天担心二婶什么时候木棒会打在我头上，不用再担心每天晚上只敢让自己睡个半熟，以便二婶喊我的时候我能及时醒过来。”
顿了顿，小璐继续把一把纸钱放到火堆上，随手捡起一根枯枝，挑着没有烧完的黄纸。顿时火焰大甚，更多烧尽的黑灰向上飘起。
“就像昨天谷子婶说的那样，在去县城的路上，我被王铁蛋抢到了他家里，在看到他家门口贴着的大红喜字，我才知道，原来他们已经都准备好了，就等我拜堂成亲了。我先前想的那些，在看到那个鲜红的大红喜字的时候，我的脑子却一下子空了起来，我甚至不知道我是怎么被人换上了新娘妆，是怎么被人搀着拜完了天地。直到一个在院子里喝得醉熏熏的中年男人跑到房间里，要撕我的衣服。”
我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问：“他是谁？”
其实我心里早就知道了这个要撕小璐衣服的身份，但我仍然不自觉的脱出问了。
“是王二喜，当时我吓得根本什么都不想了，只听到那个男人一边把我按到床上，一边说着醉话。我才知道，原来我不只是王铁蛋的媳妇儿，还是……”
说到这里，小璐没有再往下说下去。
我第一次真正的有了一种想杀人的冲动，如果现在王二喜和王铁蛋站在我面前，我可能真得会毫不犹豫的捡起一块石头，把他们的脑袋砸成烂西瓜。
昨天当我第一次从张嫂的嘴里听到王二喜和王铁蛋的阴谋时，可能是这种事离我实在太过遥远，我心里除了愤怒之外，却没有现在亲耳听到小璐的诉说来得这么的震撼。
这就像一块石头，狠狠的砸在我的胸口，让我简直喘不过气来，连呼吸，都似乎都已经停止。
我紧紧的抓着身旁一根没有砍尽的玉米杆的根，直把那仅存的露在外面的一小截捏成了碎片，才感觉到自己有了呼吸。
“后来呢？”我强忍着心里即将喷发出来的怒火问，但我都感觉到我的声音已经被我压得颤抖起来。
小璐却似乎没有觉察到我的异样，低头看着即将烧尽的黄纸。
“后来……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脚踢到了王二喜的身上，大概是他喝醉了力气没有那么大了，竟然被我这一脚踢得爬在了地上起不来了。我就趁着这个机会，拿屋子里的一个折叠凳打碎了窗户上的玻璃逃了出来。再后来……我就遇到了你……”
说到这里，小璐看向了我，当看到我快要扭曲的面容时，她才意识到自己今天的话实在是太多了，跪着的身子匆忙向我这边移了移，急声说：“哥……你……你别这样，我没有什么事，我没有被他们给欺负了……啊……”
随着小璐的一声惊呼，我已经将小璐死死抱住。
“小璐，我再说一遍，我是你亲哥，你是我亲妹妹，以后，随敢欺负你，我就是拚了这条命，也要让他知道，我许浩的妹妹，不是那么容易给人欺负的。”
小璐只是被我这突然的一抱惊到了，过了半晌，她僵直的身子才慢慢舒缓下来，我看不见她的面容，却听到了小璐那轻的不能再轻的声音。
“谢谢你……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