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水月国王心口一紧,心中隐隐然有了某种期待——尽管他认为这样的期待有些不切实际。
然而怀着强烈的愿望,国王还是与伊祁敬一道走出了宫殿,看着最后一辆马车,他的心情竟然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
“会是她吗?”水月国王心中默默祈祷着,他这辈子为了稳固权位和利益牺牲了不少身边人,除了二女儿心玟公主,他内心里感到最对不起的是自己的长女——宣谊公主。
当马车的珠帘被抬起,一袭白衣素缟落到地面上时,水月国王原本精明的双眸中已经噙满了热泪。
“女儿!”他朝着下车的中年女子大喊一声,不顾内侍的拦阻,一路小跑着迎了上去——那名女子,正是金鹿王国国破之后失去了音讯的宣谊公主,是令水月国王朝思暮想、满心愧疚的长女。
今时今日的宣谊公主面色憔悴、身形纤弱,哪有离开时的公主神韵和世家风采,俨然是寻常人家里的掌勺主妇。
宣谊公主紧咬着发紫的嘴唇,原本满心的怨毒和愤恨,在看到两鬓霜白的老父亲的时候,顷刻间化为两行泪水,洒在了原本她熟悉无比的宫殿草地上。
“女儿宣谊,拜见父王!”宣谊公主双膝微屈,向自己的父亲致礼。
“好女儿,平安就好、平安就好!”水月国王拭去眼角的泪花,紧紧地抱住了长女,生怕一不小心,她又消失了。
宣谊公主的内心却是五味杂陈,她曾经痛恨这个无情无义的父亲,痛恨自已被当做工具来利用,痛恨政治联姻毁了自己的一生……但无论心中埋藏着多少的怨恨,那也是自己的亲人,所有的恨意都融化在了眼泪之中。
“陛下,外臣已经向陛下展示了‘诚意’,希望陛下考虑后的决定,会是我们双方都满意的结果。”伊祁敬对水月国王说道,“外臣会在贵国逗留三天时间,三天后外臣再来求见陛下,顺便接‘奉国君夫人’回国!”
“好。”水月国王朝伊祁敬点了一下头,虽然内心对此人极其厌恶,但很高兴他能带两个远嫁的女儿回来,特别是知道宣谊公主仍然好好地活着,这份人情他就难以拒绝。
伊祁敬、镜花使臣和一众护卫们离开王城后,内侍们将宣谊、心玟两位公主迎进了王宫,水月国王大喜过望,连忙派人把宁悠和希柔两位公主召了过来,久别重逢的四姐妹陪伴在国王身边其乐融融,那温馨的场面,令不少上了年纪的内侍动容。
唯一的遗憾是心玟公主依旧面无表情,也不知伊祁敬对她使用了什么手段,使得原本一个爱说爱笑、乖巧伶俐的女子变成了一具呆呆的木偶,令老国王始终感觉有如一根刺扎在心口,难受不已。
“三天之内,朕一定遍寻名医,誓要治好心玟!”老国王看着神色木然的心玟公主,暗暗发誓道。
王宫里的这场家庭聚会一直到深夜才结束,到第二天天亮时——也就是星流他们回到王都的那一天——水月国王便召集了所有的“国事顾问”入宫,商讨要是。
星流的分身“阿良”此前一直待在王都国学院,对于伊祁敬的来访一无所知,所以当他听完国王叙述完前一日宫内发生的事情后,也感到非常突然,也很棘手——因为虽然国王没有实际表态,但从字里行间可以听出,他其实是倾向于与伊祁敬达成协议的。
除了阿良,“国事顾问”还有三位,分别是王族出身的安夏侯爵,王都贵族出身的尤法伯爵,和地方贵族出身的南萧伯爵。四位“国事顾问”,只有阿良是平民学子出身,也是资历最浅的一位。
能够担任“国事顾问”,安夏侯爵靠的是在元老会里的号召力和影响力,尤法伯爵依靠的是高明的协调手段,南萧伯爵则是精明的纵横捭阖之术。这三人在国王背后维持着王族和贵族之间、王都和地方之间的政治平衡,有力地维系着水月王国的统一现状,可以说是现任国王的“股肱之臣”,也都是“聪明人”。
但聪明人聚在一起商量事情,谁也不服谁;更有甚者,为了显示自己的“聪明”,他们往往会提出与别人不一样的意见,而这就对决策者造成了困扰,甚至是误导。
安夏侯爵和尤法伯爵便是这样的“聪明人”,他们就是否承认伊祁敬“废旧立新”的举动发生了尖锐的对立。安夏侯爵倾向于承认新王,尤法伯爵则倾向于维持与云翳公主的盟约。
安夏侯爵认为承认新王,一来可以推高心玟公主在镜花王国内的地位,同时通过“废立”之事,水月王国可以趁机施加对伊祁敬、对镜花王国的影响力,趁机扩张在镜花王国国内的势力,简直就是“天赐良机”。
而尤法伯爵则坚决反对主动介入镜花王国的内部权力之争,他认为至少在表面上应该支持现任国王,维持与云翳公主的口头盟约,对其国内的纷争采取“靠边站”的策略,待局势大定之后,再与胜利者结成同盟。
这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谁也不服谁,让征询意见的水月国王也莫衷一是。听到后来,他只能命这二人暂时停下争辩,向南萧伯爵寻求建议。
南萧伯爵略微整理了一下思路,进言道:“臣以为安夏侯爵的主张风险太大,我们若是明目张胆地支持伊祁敬,则几乎是将‘废立’的成败寄托于他一人身上,万一失败,对于镜花王国与我国的关系,无疑是毁灭性的打击!故臣建议,若陛下采取安夏侯爵的建议,绝对不能于明处支持,而只能暗中相助!”
“至于尤法伯爵的建议,臣认为也有可取之处。首先我们不会得罪任何一方,其次我们也没有任何损失。收益虽小,却是最为稳妥的策略。”南萧伯爵说着,不断地留心水月国王的表情变化。
国王表情上的些微变化已经流露出了他内心的真实想法,所以在结尾的时候,南萧伯爵不忘补充一句:
“所以臣认为安夏侯爵的建议更为可取,‘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只不过支持伊祁敬的方式方法需要多做筹谋!”
“嗯,南萧伯爵的建议,朕知道了。”水月国王虽然没有当场表态,但安夏侯爵和南萧伯爵的支持无疑坚定了他的想法。
阿良则一直缩在角落里,静静地听着君臣间的对话,心中对于水月、镜花两国之间的形势变化有所推演,依稀间感觉有些不妥。
“最后……阿良先生,也请说说你的建议。”水月国王微笑着向他投去了征询的目光。三位“国事顾问”也齐齐看向这个貌不惊人的平民学子,眼神中流露出些许怀疑和不屑。
阿良向水月国王鞠了一躬,说出了自己的观点:“棋手在与对手博弈之前,不能仅仅考虑眼前的利害得失,还要通观全局——倘若‘小局’之胜有助‘大局’,那便是‘应胜之局’;反之,就有可能是对手设下的陷阱。”
“放眼镜花、水月这个‘大棋盘’,两国并没有根本上的利害冲突,两位王也不是‘对手’的关系;倘若贸然扶持伊祁敬成为镜花王国的‘棋手’,今后两国之间会不会成为战场上的对手,熟难预料!”
“当然,在镜花王国这么一个更小的‘棋盘’之中,镜花王和伊祁宰相是互相博弈的双方;而在两国这个大‘棋盘’上,伊祁敬野心勃勃想取代镜花王——这位目前对于水月王国来说相对温和的‘棋手’——成为新的‘棋手’。试想一下,一旦伊祁敬‘废旧立新’成功,那他在镜花王国必定是说一不二的存在!新的王和王太后被他攥在手心里,还不是想怎么处置就这么处置!”
这番话是阿良特意说给水月国王听的,道理非常浅显,但若是只将关注点放在心玟公主的身上,和水月王国可能因此获得的利益,就很容易漏掉伊祁敬——这个真正的局势掌控者。
“阿良学子的话,有那么几分道理。”尤法伯爵微笑着点点头,他主张不掺和镜花王国内部的权力之争,而阿良的一番话与他立场相近。
“那我们就要眼睁睁地放弃这块‘肥肉’吗?”安夏侯爵略带怒意地说道,“阁下难道不知道,伊祁敬可以置其他两位顾命大臣不管,只身来我国交涉,足见他对于镜花王国的掌控力,远超那二人,乃至镜花国王!伊祁敬才是镜花王国的实际掌权者,错失了这个机会,只怕以后再想介入他们的国政,那就难上加难了!”
听完对方的发言,阿良无奈地摇了摇头,安夏侯爵根本没把自己刚才的话听进去——或者说,他明知自己的立场是错的,却仍然固执地坚持这个错误立场,真不知道他的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既然伊祁敬已经能够完全掌控镜花王国,那他又有何必要向水月王国求援?”阿良反问一句,顿时令安夏伯爵闭上了嘴。
“说到底,‘废立’事成,心玟公主的地位、水月王国的‘报酬’,到头来还是他一句话说了算的。倘若那时候他觉得新国王是个累赘,会不会再来一次‘废立’?那个时候无论是他自己当王还是扶持别的什么人上位,两国关系都不会比现在更好。”
“那伊祁敬邀我国为援,究竟是想做什么?”南萧伯爵也被阿良的一番分析打动了。
“伊祁敬肯定想拓展自己手中的权力,这是毋庸置疑的。”阿良说道,“镜花王国的三位顾命大臣中,云翳公主负责外事,手中并没有什么实际的权力;对伊祁敬来说,通往权力顶峰的最大障碍就是握有军权的元帅。”
“然而镜花王国元帅不是正在前线与天龙帝国的睚眦龙君作战吗?伊祁敬在国都行‘废立’之事,元帅鞭长莫及,哪里阻止得了他?”水月国王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阿良朝国王躬身一拜,说道:“陛下说到点子上了,这正是镜花王国这个‘小棋盘’的诡异之处——伊祁敬敢在国都行‘废立’之事,那他就是算准了元帅不会率军回师勤王,否则他也不敢这么做!至于元帅为何不能返回国都解救危局,那就是天龙帝国的睚眦龙君的‘功劳’了!”
“阿良学子的意思是……伊祁敬与睚眦龙君内外勾结?”南萧伯爵率先反应过来,被自己得出的这个结论惊得合不拢嘴。
“怎么可能?”安夏侯爵还是想提出反对意见,但内心中隐隐然感觉阿良的这番分析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是在下推演的几种情况中最坏的一种!而且是我认为最有可能的一种!”阿良说道,“伊祁敬勾结天龙帝国,借手睚眦龙君的军势将对他威胁最大的元帅死死地钉在边境而无暇顾及朝政,他好借此机会扩展手中的权力!”
水月国王、安夏侯爵、尤法伯爵、南萧伯爵沉默了良久,对于阿良的推测感觉一阵心惊肉跳。
“我明白了,镜花、水月两国的‘大棋盘’背后,还有一个更大的‘棋盘’,那就是整个天方大陆!若是忘记了天龙帝国这个最厉害的‘棋手’,我们就极有可能被其趁虚而入!”南萧伯爵朝阿良投去了赞许的目光。
“所以说,伊祁敬此行绝对是不怀好意!”尤法伯爵恨恨地说道。
安夏侯爵则低着脑袋没有发言,他心里虽然不服阿良,但也认可了他的分析。
“有一点我不太清楚——”安夏侯爵忽然说道,“伊祁敬为何要向我国求援?”
这个问题一出,水月国王与三名“国事顾问”齐齐看向了阿良。
阿良想也没想,脱口而出道:“这是伊祁敬设的一个‘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