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逝
黄昏斜影，站在岭南官道上，目送姐妹二人独自离去，没人能理解叶星凡笑容中的苦闷。
他在自责。
叶星凡没有分身之术，但是无论何时何事何地，旭阳镖局这对解语花总能给予完全的理解和包容。
自己能有这样两位红颜知己实在是幸运。
等到姐妹二人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道路尽头，叶星凡的脸上才出现一丝痛苦之色。
他扶着路旁一棵绿竹闭目倾吐，不露声色间运起凌云神功，暗暗压住伤势。
“必须尽快赶到秦雾的竹庐，现在那里一定有事情发生。”
可是就在此刻，叶星凡耳畔忽然响起一阵伴随着银铃的击掌声。
这铃声和秦雾的泉鸣马车所发出的声音极为相似，如同久旱于沙漠中的归客，沐浴在秋雨中。
选在这个时候出现的人，叶星凡第一时间警惕起来。
“唉…白眉篾匠，希望你的命够硬。”
随声抬首而去，一个身着白衣，面覆轻纱的身影，正坐在自己右手扶着的这棵绿竹顶端。
她轻轻拍着手，隐身在火红的晚霞中，宛如谪落人间的仙子。
无论现在来的是谁，叶星凡都高兴不起来，更何况还是这么一个看上去就不像易与之辈的角色。
“砰！砰！砰！”
配合着女子银铃的节奏，叶星凡食指轻弹着竹身，喃喃道：“你说我能不能把有的人从头顶上摇下来！”
掌声果然停止了。
女子星眸微缩，紧盯着下方的叶星凡，像是要把他整个人都看穿一般。
叶星凡将手负在身后，非常配合地任由那女子用这种极不友好的眼神看着。
来者不善，自然无需礼待。
忽然变得安静的湖畔，只剩下微风掠过林中带起的沙沙声。
女子终于移开目光，缓缓道：“抛开各自立场，做的漂亮极了。”
叶星凡这才伸手遮住阳光，微笑着揉了揉眼睛道：“姑娘要是再不开口，我这眼睛可要受不了了。等了很久了吧？”
那女子道：“不太久。”
“那没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吧？”
“该看的看到了，不该看的没错过。”
“这…真庆幸刚才只脱了别人的衣服。”感觉有些滑稽的叶星凡忍不住低头轻笑。
就在不久之前，他似乎就在同样的位置，用同样的口气和那东瀛浪人说话。
没想到这才几天就有了报应，想到这里叶星凡右手忍不住开始轻揉眉梢。
每当叶星凡有些头疼的时候总是忍不住出现这个动作。
女子道：“不。你该感到后悔才是。”
“为什么？”叶星凡自问很少有听不懂的话。
“若是你刚才同幽**人一样，或许你可以多活一天。你以为都很稀得看你？”女子冷笑道。
叶星凡叹口气道：“说来姑娘或许不信，听到人骂我，我心里反而舒服多了。”
那女子道：“哦？那如果杀了你，你也愿意？”
叶星凡笑道：“你人都来了，我同不同意还重要么？”
女子的身形自竹端缓缓飘下，就像是一缕飞絮，被微风推送着到了叶星凡的身前。
看着空中的女子，叶星凡竟然有些微微失神。
至少目前为止他没遇到，也没听说有人的轻功超过自己。但今天却不得不心服口服，他至少没想过原来轻功可以运用的如此从容优雅。
他也从来不知道一个看不到面容的女子，也可以如此迷人。
“我现在倒想听听，为什么有的人挨骂也会觉着舒服？”
那女子迈着轻盈的步子在叶星凡身旁三尺处看着叶星凡，话语不疾不徐，不带一丝情感。
叶星凡道：“因为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良心被狗吃了，她们舍不得骂，姑娘骂骂也是好的。”
被这样一双眼睛，这样一个女人一直看着他也开始有些头疼，微不可查的侧了侧身子。
女子冷笑道：“装模做样，世间上就是因为有了你这样的男人，女人才会如此可悲。”
叶星凡点了点头：“我不陪她们回去，是因为我现在必须要去救我的朋友。”
女子道：“难道她们不比你的那个朋友重要？”
叶星凡道：“看样子你知道我要去见谁？”
女子道：“我只是替那两个可怜的女子惋惜，落入歹人手中本就非其所愿。她们心中所爱竟不论是非，便选择忘记往日情谊，弃如敝履。甚至还要委屈自己去相信、迁就。”
叶星凡苦笑道：“姑娘，你不去胡三驼子的茶楼说书真是可惜了。我不送她们回去，只是因为我知道往前不远便是旭阳镖局的盐湖分局，足以保护她们平安。事有轻重，若不是有人出现拦着我，我现在已经离开多时了。”
女子道：“我拦着你了？”
叶星凡双手环于胸前，斜靠在竹子上，笑道：“要不要打个赌？我赌现在我若掉头就走，姑娘就会拦在我面前。”
女子没有接口，只是接着道“若非看你为了救她们二人甘冒大险，甚至连幽**人的勾魂媚术都被你硬生生挡了下来，我今天绝不会留你性命。”
“哦？姑娘莫非以为在下是泥塑木偶不成？”
“呵，难道你竟想一个时辰之内连战三场？但你也莫以为你可以瞒过所有人。你的一举一动我都看在眼里，所以我知道现在的你伤的不轻。”
“你确定？”
“若没有高估你，以你的功力和幽**人对掌之后若原地调息半个时辰或可无碍。可你却不自量力强自和采花蜂这样的人再次一战。”
“唉…箭在弦上不得不为罢了。”
“这话倒也不错。否则以你的武功面对蔡华峰虽不言必胜，却也不必取巧。”
叶星凡直起身子，眉头微微隆起。
女子道：“在这个时候遇到我原本是你的不幸，但现在我却改变主意了。”
叶星凡淡淡道：“那要多谢姑娘了。”
女子道：“为何要谢。你现在虽斗我不过，却仍有一半机会可以逃得掉。”
叶星凡食指又无奈的放上了眉梢：“你们平常都这么夸人的？”
“只不过是说出事实，言谢大可不必。”
非常容易就套出这件事的背后还有人存在，叶星凡暗觉有趣。
这女子若非向来冷傲且自负，那就是极之单纯了。
“我谢你，只不过是因为你是这段时间我遇到过的最善良最明理的人。”叶星凡淡淡一笑。
女子琼鼻轻哼，冷然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因为这个月来，在我遇到的人中，只有姑娘才认为叶星凡是不该死的。”
女子道：“不该死的人想死也不会那么容易的。只要你，不回头！”
“回头？你知道我要去哪儿？”叶星凡还是没有点破。
女子道：“你要不要听我劝告那也由得你，只是有人一定会后悔莫及。”
“你确定？”叶星凡淡淡道。
女子冷冷道：“总有一日你会死在你的自信上。”
“这并非自信。只不过听一个陌生女子一番‘劝告’，便不敢回头，就算不死活着又有何趣味。”
叶星凡蹲下身子，就着湖水洗去手上的尘土。
女子看着用背对着自己的叶星凡，默然半晌才道：“那你走吧。”
她让叶星凡走，自己的身体却早已被风吹起，悄然掠入了林中。
“这盘棋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叶星凡还是没有回头。
继续就着湛蓝的湖水洗了洗脸，叶星凡心中愈发不安起来。
他也不知这种不安从何而来，他只知道现在“回头”一定能看到一些本来看不到的事情。
月未完全升上山尖，已经能够闻到满园的茶香。
一个时辰的路，叶星凡半个时辰便已赶回。
此时已是入夜，林深露寒，叶星凡耳畔只有凉风灌入竹林带来的沙沙声。
已见不到刚才打斗的痕迹，竹庐内唯一的一盏黄灯摇曳在风中，忽明忽暗时有时无。
对眼望去周围的所有也已收拾的干干净净，仿佛一切的一切从来没有发生过。
油灯下，秦雾还坐在茅屋里悠闲的泡着茶，就跟之前和叶星凡坐在一起之时一样。
只不过现在秦雾对面坐的已不是叶星凡，而是那个跟随了他一辈子的车夫。
就在这时或许灯油燃尽，屋内瞬间陷入黑暗，屋内的人却依旧没有动作。
平静，异乎寻常诡异的平静。煮茶的水气和烟袋锅的烟雾将这竹庐和外面的世杰隔绝开来，就像是梦境与现实的界限。
叶星凡觉得开始有些呼吸困难。
自己莫非是刚到这里，之前幽**人蔡华峰云云全是自己的幻觉，抑或现在自己仍还在梦中。
老吴在秦雾面前从不抽烟，此时在屋外看去唯一清楚的却是他的大烟袋在漆黑的屋中分外明亮。
叶星凡站在茅屋外，看着眼前的这一幕，不觉将长衫紧了紧，他甚至感觉自己鼻尖都是凉的。
秦雾缓缓端起茶杯，闻着龙井熟悉的气息，笑道:“不早了，你该走了！”
他的确在笑，但满溢着笑容的脸上却是老泪纵横。
老吴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着。
终于他缓缓放下手中的大烟袋，抢过秦雾面前的茶杯。
照理由说一个奴仆是不应该这么放肆的.特别是这个老吴对秦雾的忠心人尽皆知，更不应该这么无礼.
老吴盯着茶杯良久，忽然嘴角一扬，便将茶全部倒入口中。
话说完，他很快地拿起烟袋猛力吸了几口，火光更亮了。
秦雾默然无语，盯着那个已经干了的茶杯，半晌终于也大笑起来.随后又满满倒了一杯，便往嘴边送.
漆黑的夜晚，一道刺眼的蓝光自屋外直冲闯入，秦雾的茶杯落下。
杯未碎，红玉杯质地坚硬，受到如此力道冲击竟是完好无损。
秦雾低头望着竹几上幽幽泛着蓝光兀自颤动不已的三尺青锋，暗自叹息。
江湖上用剑的好手不少，但是擅用这种薄刃软剑的却不出三人。
叶星凡最终还是出现在竹庐中。
“为什么要回来。”秦雾似乎并不惊讶。
“因为你和有的人都不想我回来。”叶星凡站在二人身畔，摇摇头道。
“回来救我？呵，果然是好朋友啊。”秦雾语气低沉，似乎完全变了个人。
叶星凡将剑从竹几上拔起，放进自己的衣袖中，摇摇头苦笑:“一个人连死都不怕时，难道还怕活着？”
秦雾拿起拐杖缓缓站起身道:“你果真爱管闲事!”
叶星凡:“我也很喜欢自己这个爱好。”
这种几近无赖的话的确让人难以回答.
“…走吧。”秦雾兴味索然，似乎眼前之人已不是那个无话不谈的忘年之交。
叶星凡望了望躺在床上的人，那是一个年轻人。
准确的说他已经不算是一个人.就算是顶多算个死人，死却还不到一时辰。
叶星凡默然无语.过了良久才道:“动作真快。”
秦雾点了点头，道:“五毒金蝉，无药可解。发现南儿的时候他已经生不如死，是我亲手结果了他。你知道吗，我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儿子，哈哈！”
叶星凡只能沉默，实际上现在无论什么话语都非但苍白而且多余。
亲手结果自己晚来的独子的同时，他也亲手杀了他自己。
秦雾道：“现在你总算明白这个时候我并不需要你，也不需要任何人.我只需要一杯茶。”
叶星凡此时也明白，全是因为秦雾没能抓住自己，对方计划失败，秦震南便失去了利用价值。
没有利用价值的人，在某种人的眼里看来，简直是非死不可。
就在这时老吴双手突然扼住自己脖子，口中白沫飞溅.他的手背、额角、，甚至于脖子……每一根青筋都暴突了起来。
叶星凡出手如电，立刻点了老吴三处大穴。
秦雾摇了摇头道:“他一心求死，你又何必….”
老吴被毒药侵蚀，痛苦已经让他整张脸都扭曲了。
秦雾缓缓道:“去吧.我随后就来。”
老吴努力想做出笑容，却已无法笑出声，随后用尽全力想将烟斗往自己嘴边送。
叶星凡知道自己全盛状态下的凌云神功或许还能尝试救他，但此时却已无能为力。
他唯一能做的也只是蹲下身，帮老吴将烟袋送到嘴边。
老吴面容虽已痛苦到扭曲，眼神中却能看出一丝感激。
叶星凡紧闭着眼睛，他只有眼睁睁地看着这个一路和自己有说有笑的老吴在他面前倒下去。
空负不惧百毒的凌云神功，却不能救他。
虽然老吴曾经要杀他，但是叶星凡并不怨恨。
自出江湖以来，自己的清风剑从未致人死命，就连麓东四凶这样的角色叶星凡也给了他们一次机会。
但现在他却真想在操纵这一切的幕后黑手脖子上开道口子。
他也真正体会到这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原来是如此沉重。
秦雾笑道:“小鬼，你的确长大了.老夫相信星少有足够的能力去应付，替’白眉篾匠’报仇的。”
叶星凡点了点头，想说什么，最终没有开口。
秦雾也不再管叶星凡想说什么，只是端起茶几上的杯子缓缓走进里屋，喃喃道：“爹活着没能照顾好你们母子，今日便来陪你们，我们终.....”
渐渐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弱。
叶星凡最后看了看这竹庐后也站起身啦，决然的走了出去。
对于秦雾他很明白，秦雾死志已萌，劝说强留亦是枉然。
他走的很决绝，但在庐外又几次想回头，却又几次忍住.
他希望秦雾这个朋友留在脑海中的永远是坦然豪迈的笑容.
屋内一身瓷器碎裂的声音.这声音听起来虽然沉闷单调，却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阴森恐怖之意，仿佛是阎王殿前的鬼卒在为即将到来的冤魂敲击着丧钟.
叶星凡忽然顿住脚步，中指拇指相扣，反身弹出。一道红光自他指尖向身后竹庐急射而出。
煮茶的炭火被剑气所激四散而起，片刻间身后便红光骤起烈火冲天，这名满江湖的竹庐，就在今夜永远消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