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嫌其黑色,不堪铸钱,监收的不肯买他。金守溪好不气闷,只得仍挑了回来,倒费了一二钱脚价。忙向客人说道:“这铜没有人要的,我一时眼错,误买成了,如今只得要告退,将来别卖吧!”客人道:“从来客货出门,那有退还之理。若兴此例,我们准万两银子货物,难道都带回去不成。”金守溪道:“别人还折得起,可怜我只此几两本钱,若买了滞货,把几年的辛苦都丢在东洋了。”客人笑道:“昨日你自情愿,我已让了半价。今日告穷告苦,关我甚事!你不买时,我也强不得你。既买之后,我便顾不得你了!”金守溪见不肯退还,眼泪都急出来,只得哀求主人一齐苦劝。那客人发急道:“凡事要个顺利,我许多的货尚不曾卖,第一桩生意就费这许多周折。既主人家说时,在你面上,送还他一两银子,退是决不退的。”张莲峰又从中曲议,那客人只得挖出二两银子还他。金守溪只是要退,倒是张莲峰觉得说不通,勉强劝他干休。金守溪只得吞声忍气,袖着二两银子,把这两担铜收进房里。自己终日袖了块样铜,各处卖,再无买主。
又恐荒废工夫,讨主人憎厌,只得认个晦气,丢在一边。过了年余,忽有十来个云南客人到广东收兑珠子,也住在行里,偶然空闲,走到金守溪房里坐坐。见了这两担铜,便大惊道:“这宝货是那位客长的?”金守溪道:“是小弟旧岁买得。”客人道:“原来是金相公的。如今可欲售吗?”金守溪道:“正要寻个买主。”客人道:“既肯兑时,只请教金相公个价钱,不知要多许换数?”金守溪听了这句,转吃一惊。他向来厌这滞货,没处脱手,但有人买,就是造化,那里还论甚么价。不想那起客人问他要多少换数。金守溪是个乖人,见问得蹊跷,便不肯说价,只混答道:“任凭老客长定价,差不多就成,太少了我便不卖。”众客人道:“也说得有理,我却不少你的,竟是十二换吧。”金守溪听得一发呆了。不知这是甚么东西,或是他看错,反没了主意。只摇头道:“那里有这样价钱!”客人道:“也差不远了。”又一个道:“竟再添一换吧!”金守溪已知是件宝货,越发装腔起来,只是不肯。直增到十六换,方才成了,兑下数万银子。众客人连珠宝也不及买,如飞起身而去。正是:
黄金变土岂为奇,土变黄金亦有之;总是时来便相值,不须惆怅运穷时。
你道这是甚么宝物,值得重价买他?原来这两担都是倭金。此金出在南海岛中,可值二十余换。若是将来倾锭,参入大半银子,还是上赤真金。然彼时识者甚少,故算作废铜尚没人要,不知福建客人怎生得来。也是金守溪命中造化,应该发迹,恰恰买了。彼时卖又无主,退又不肯。那知遇云南客人识得,骤致巨富。谁料客人出了十六换,尚道便宜,恐他反悔,故急急走了。张莲峰眼见其事,不胜惊骇。然各有福分,也妒他不得。此时金守溪已是富翁,就在城里买了所大宅子,开张典铺,收买奴仆。张莲峰心里欣羡,便将个十八岁的女儿与他联姻,指望有些沾染。谁想金守溪一个钱也算入骨髓,那里肯在丈人面上容情。翁婿之间便觉不睦,两边都不往来。金守溪因是异乡人,出身又微贱。忽然骤富,人人觊觎,不论乡绅百姓,有势力的都来弄他。金守溪生平怕事,虽然鄙吝,遇有衅端,只得逼勒出来。数年之后才生一个女儿。此时富名愈著,外侮愈多,连官府也来拨富。遇有荒欠,要他出粟赈贫。隔几年,不觉资本索了大半。自觉富不起来了,连忙收起典铺,卖掉住房,搬在这仁寿村居住。恐怕招摇,不敢仍开当铺,只得做酒经营。后来女儿长成,姿容甚丽,就叫他小名丽容。
到了十七岁,嫁了里中一个富家子弟。不上五载,女婿已死,只得接他回家。因无所出,等他服满,原欲别配。未几妻子又没,衣衾棺椁,合殓治丧,又费了好些血汗。因坟地未定,故灵柩尚停在家,是夜倒被干白虹做了藏身之处。只因落后惊觉,把小厮、丫头都叫起来,相帮赶贼,连女儿房中一个也没得陪伴。丽容闻得外面有贼,也自惊醒,连忙披起衣服。因有些害怕,不敢走出外头,只得坐在房前的天井里看月。忽然屋上跌下一个人来,吓得魂不附体,连忙喊时,外边那里听见。但金守溪既在拿贼,为何自己女儿反教他逃走?只因青春寡妇,见此白面少年,转加怜惜,不忍声张。况且闻得干白虹的美名,谅来不是做贼,故悄悄在后门放了他去,还约他常来走走,甚有钟情眷恋之意。可惜干白虹是个豪侠之士,不知儿女情态,故洁身而出,行宜皎然。若是个轻狂少年,软语柔情,相怜相惜,不但宥此偷酒之愆,兼可试其偷花之技。因此时孝服未除,故干白虹所见,尚是一身缟素。自此之后,丽容常忆着干白虹之人才品致,每每寝食俱忘,只无由与他会面。那知干白虹也一心挂着金守溪家,却是想他的酒,并不想他的色。
过了月余,酒兴复发,想着前日吃得燥脾,欲待再效故技,又恐弄出事来,不好看相。想了几日,忽又生个计较,反正正经经走到金守溪家,要他雇工做酒。金守溪道:“我家做酒的尽有,看你力气倒狠,除非在此踏,只是工钱不多,每月只好六钱银子。”干白虹道:“踏也罢,工钱也不许论,只是夜间要在此宿的。”金守溪道:“我家踏所在甚宽,就在房里睡也使得。只是你可会喝酒?”干白虹道:“一滴也不用的。”金守溪道:“这等便好。你姓甚么,可有名字的?”干白虹道:“我姓平,没有名字,只叫做平大郎。
”金守溪道:“既是这等,去寻个保人来,写文书便了。”干白虹道:“雇工小事,要甚么保人。”金守溪道:“没有保人,那晓得你来历?”干白虹恐怕忒腔,只得应声而去。原来金守溪因前日贼发,巴不得要人帮护。见干白虹膂力雄健,故欣然允他住在家里。只道他果然可以防贼,那知自己反做贼的招牌。干白虹见他疙瘩把细,心里好不暴躁。若别的事情,就夹嘴一拳,走他娘的路了。只因看了酒家的分上,勉强忍住性子。况且雇工贱役,正欲掩饰姓名,不与别人晓得。谁知反要熟人作保。心里没法,只得寻个知心朋友,与他说明此事,同到金家。金守溪又再三盘驳个尽情,议到十分稳当,方才叫他立契。写道:
雇工人平大郎,因口食不敷,情愿将身雇到金宅踏曲使用,每月工银六钱。自雇之后,甘任勤劳,不致偷安怠惰。倘有脱逃、偷抻等情,保人理直。此照。
从此,干白虹住在金守溪家,人人称他为平大郎,他也居然自任。幸得房与酒房相近,干白虹原自乖巧,每到夜间,抻开锁儿,反不在坛里抽丰,只在缸中拨富,常常吃个微酣,并不知觉。他起初还饮得有些分寸,住到一月之后,渐渐胆大起来,每夜必在吃个尽醉。偶然一次,觉得有兴,把二三十缸酒逐缸尝遍。醒了又吃,吃了又睡,直到日高三丈,尚在酒房里鼾声如雷。幸喜金守溪这日清早到城中括帐,不在家里,倒被丫头听得,慌忙报与丽容。丽容着惊,如飞走出来看他。果见干白虹像个六月里的睡狗一般,尚在缸边。叫了几声,也不答应。丫头也去推他,总是不省人事。丽容没法,反叫丫头泡些浓茶,扶他起来,吃了两碗,方才有些清楚。丫头掇条板凳,抱他靠在墙上坐着。干白虹还闭着眼,说道:“好酒,好酒!吃得惬意。”嘴里还咂个不了。丽容见了,又好笑,又好恼。
因故意嚷道:“你这人在我家做工,怎如此放胆,把我家酒来吃到这个田地。幸是老爹今日不在家里,若他在家时,可不气死。”丫头也说道:“你这个人真是懵懂,我家老爹的酒,可容人白白里吃一杯的。你却不知死活,灌了这许多酒去。若老爹知道,定然打个半死还要送官哩!如今我家大娘在此,还不起来讨饶,尚自痴痴迷迷的不肯苏醒。你看还有许多缸儿酒在这里,请你再吃些吗!”丽容道:“也不要骂他,我与你且进去,只把酒房锁着,过一会儿等他醒来了,再与他说。”丫头既便把门锁好,竟同丽容入去。不多时,干白虹渐渐醒来,忽把身子欠伸,一交滚在地下。双手揉一揉眼,睁开一看,却见门已闭着,缸盖上放有茶壶碗碟,大吃一惊,知是里头晓得。正思想寻路逃走,忽见丽容同了丫头开出门来,立在面前,吓得羞惭无地。丽容与丫头两个,着实实数剥一番。只因这一会,有分教:无意姻缘而得姻缘,实非负心而若负心。未知干白虹比时怎生脱身?丽容与丫头怎生把他发放?金守溪回来,毕竟知也不知?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