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后,行云都还记得她十三岁生日前的那一天。她的生命里有很多无法忘记的日子,那些日子里她或者遇上了一些至关重要的人,或者发生了一些连史书也不能回避的事。可她总是清楚地记着,那并不重要的一天。
行云是一位公主。皇家的公主,总是令人羡慕的。
皇上,在万人之上,却太寂寞,也太累。
皇后嫔妃,争名夺利,为了那一夜的宠幸,为了帝王的一笑,耗费的心血又岂是常人所能想象。蓦然回首,青春不再,年华已逝,只剩下两手空空和满怀伤悲。那蝴蝶鸳鸯少年秋千的梦,在一年又一年的长安秋风中,消散得毫无影踪。
皇子,勾心斗角,从出生的那一天起,就背负着无法承受之重。从母妃的殷殷眼神中,从父皇的严厉语调中,皇子们从小就知道,他要去争夺的是什么,而这一场争斗又会让他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也许是生命,也许是良心,也许是尊严,也许是一切。
唯有公主,在皇室之中,算是最为逍遥,也最为幸运的。母妃如花美眷,公主自然容颜不差。皇家教育之下,一个个琴棋书画都拿得起。生长在锦绣之中,娇生惯养,生就一副玲珑女儿心。嫁的人,自然门第不低,夫婿又绝不敢欺辱。
可行云不是,她只是一位公主,一位冷宫中长大的公主。
“公主,你又何必去?”苏姑姑年近四十,八岁入宫,再未出宫门一步,此时正在劝行云不要去御花园。
“二月二是百花生日,她们都能去赏花,为何我不能?我也是皇家的公主。”行云还只是十三岁的孩子,带着孩子的倔强,却没有人忍心说,那是任性。
御花园中,百花盛开,莺声燕语,正是一年春好处,却抵不上这三两成群,往往来来的美人如云。不要说是妃嫔皇女,就是一般的宫女,哪一个不是千挑万选才能入宫的。
行云带着苏姑姑,呆呆地立在这百花深处,竟然有几分寂寥。远远近近的欢声笑语,入耳字字不漏,可仿佛又在千里之外。
“苏姑姑,母妃最喜欢的应是寒梅?”
苏姑姑抬眼,只见墙角一棵老梅,已经是零落不堪,香散芳枯。心中一疼,答道:“娘娘当年,最爱就是梅花了。可公主你……”
行云喃喃念道:“为谁成早秀?不待作年芳。苏姑姑,我知道,母妃说过,不要怨父皇。母妃临死时,念念不忘的是,让我不要怨恨父皇。可出冷宫五年了,我连父皇是什么样子,也不清楚。父皇他到底知不知道还有我这个女儿?”
“皇后娘娘驾到……”一声太监特有的又尖又细的嗓音响起。
远远的已是凤辇进了御花园,好大的排场,一对对的仪仗辉煌,一溜溜的宫女内侍。
行云拉了苏姑姑:“我们走。”在十三岁孩子的心里,逃避总是最容易的办法。
“公主,现在怕是已经不能走了,我们就在这儿,娘娘未必能看见。”
行云与苏姑姑随众人跪下,低着头看着地下湿润的泥土,锦绣衣裳上想必又是斑斑污迹了。
皇后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转了一小圈,终究是停在了行云面前。
“行云叩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千岁。”行云俯着头,只能看见皇后那绣着金色凤凰的鞋子在裙下若隐若现。
“原来是行云,抬起头来,让本宫瞧瞧。”皇后没有叫起。
行云紧紧地咬着小嘴唇,不让眼角的泪滑下,缓缓地抬起头来,直视皇后的脸。皇后年纪比母妃稍大,已近四十,细心的保养下,看上去不过是二十多岁的美娇娘。可她无时无刻不显现出的威严却时时提醒着众人,这是天朝的皇后,帝王的正妻,太子的母后。
“几月不见,你又出落地更好了,真是像极了你的母妃……那个狐媚子!”
皇后的语调竟然丝毫不带着讥嘲的意味,仿佛,她只是在闲话家常之中,说起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实。
行云霍地站起,她的身量还没长足,皇后身材又高。就是站了起来,也不到皇后的肩膀。
“不许你这样说我的母妃!”
皇后冷冷地看了行云一眼,向苏姑姑厉声道:“苏柳,这就是这么教养公主的吗?”
苏姑姑忙去拉行云:“公主……你何必如此?”
“敏儿,你们在干嘛?”一个含着笑意的中年男性声音响起。
行云转过头去,两行泪再也遏制不住地流了下来。第一次,她这么近地看见自己的父皇,却是在这种场景之下。他的眉眼和太子哥哥好像,好像。三公主的嘴唇简直和他的一模一样。原来自己的父皇,长的是这个样子的。他的样子,就算是不笑,也似乎也总是带着三分的笑意。怪不得,太子哥哥总是说,他是一个很慈爱的父亲。
“敏儿,你也太容易动气了,和一个小宫女计较什么?她不好,就该教给底下的姑姑们管教。”
父皇的语调是这样的温和,她多希望能每天听到父皇的声音!
可他说她什么?小宫女?
他真的不认识自己,不认识他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