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天阁前,是一泓清池,春风过处,涟漪荡起。弯弯曲曲的游廊,在这古秦长安,经营出了几分水墨江南的清雅意韵。到了夏天,碧绿碧绿的荷叶,亭亭玉立的莲花,似有似无的幽香,总是程先生最擅长的画境。这时,行云看着程先生握笔凝思,调色弄墨,淡妆浓抹,不经意间就会想起杜牧之的诗“多少绿荷相倚恨,一时回首向西风”,先生早年坎坷,如今闲逸度日,只怕心里也是有遗恨的吧。程先生笔下的莲花或者风华绝代,或者清醇高雅,或者遗世独立,荷叶只是陪衬,没有杜牧之笔下的那种风神。大约先生不屑做黯然低回之态。书画本一家,行云也想过自己画,可实在不是那块料,画出的勉强形似,根本没有一点儿的诗意。只好傻傻地看着一年的莲花谢去,呆呆听着一年的枯荷秋雨。
现在是二月三日,荷花还早着呢,荷叶倒露出了尖尖的小角,虽然娇嫩,青青地仿佛已经有了玉质天成,不与凡俗同调的高华。
行云敲了敲自己的脑袋,穿衣起床。她不惯让别人服侍她,在撷云宫如此,在东宫也如此。简单洗漱过,吃了早饭,就来到水天阁的书房。书房里不过数签插架,窗边一案二椅,案上铺设笔砚文具,案旁两尊狮子出香,正袅袅吐着沉水香气。
岳修已经出了东宫了。皇上只有他一个子嗣,他不必争,也不必抢,可他在政事上勤勉不亚于历史上任何一位皇子。行云知道不到午饭的时候,他是回不来了。
行云笑着问过:“哥哥这样子地入太庙每事问,就不怕有人猜忌么?”岳修知道她说的是父皇,淡淡一笑,只是说:“这天下是岳家的天下,是宁朝的天下,你多心了。”行云当时点了点头,心里想的却是,自己的确多心了。子瞻是父皇的嫡长子,父皇待他,又怎么会如同待自己这么一个被废嫔妃的女儿。
行云现在想的是,能够去做自己喜爱的事,并能为之奉献一生,那是幸运的。如岳修之于宁朝,如她行云之于笔墨。
“先生!”听到脆生生的一声,凭窗而立的程予津蓦然回头,对行云浅浅一笑,毫无往日的为师气度。
行云被那笑一晃,偏过头去,只怕是先生宿酒未醒吧,昨日醉成那样,一定又没有回家,也歇息在了东宫。幸亏常常有他们这些借宿的,要不然子瞻偌大的东宫实在是太浪费了。
程予津走到案前,拿起两个狭长的匣子,问道:“两幅字,一幅古人的,一幅今人的,先看哪个?”
行云知道先生是到水天阁专程等她起床来给她送及笄礼的,不由得红了脸,道:“先看古人的吧。等等,我先洗手。”看古帖,必先洗手,这是程予津教给她的。
程予津点头不语,轻轻地打开了匣子,小心翼翼地双手请出,眼中那珍惜都要滴了下来。
在先生的示意,行云耐住好奇,慢慢展开一看,轻呼出声:“快雪时晴帖?!”
“羲之顿首。快雪时晴,佳想安善。未果为结。力不次。王羲之顿首。山阴张侯。”字不过数行,号称天下第二行书。
书信开端四字,“快雪时晴”均为行楷,笔速不快,着墨较浓,笔画圆润。通篇书迹以圆笔藏锋为主,起笔与收笔,钩挑波撇都不露锋鋩,由横转竖也多为圆转的笔法,结体匀整安稳,可以想见王羲之写信时气定神闲不疾不徐的情态。
岳修戏称,这是程家的镇宅之宝。的确如此,就连行云想要一见,也得去程家那可怜兮兮的破败老宅看。
“给我的?”行云的脑子有些转不过来。
程予津点头道:“给你的。女子及笄,也算是大礼,公主书法已有所成,不至于玷污了快雪时晴帖。”顿了一下,又说道:“不过不要带回宫中,若是进了皇家内库,那就宝珠蒙尘了。”
程予津远远望了一眼窗外,接着说道:“锦儿不喜读书。此帖,我就交给你好好保管。唐太宗推崇王羲之,搜求王羲之墨宝数百件,这些墨宝后来尽数入昭陵陪葬,以致流传于世的皆是临摹填廓的仿本。若兰亭序为天下第一行书,快雪时晴帖便是天下第一法帖。王右军留下的墨宝,不多了……”
程予津的手摩挲着古旧的纸面,古纸坚厚,墨色坚若生漆,异香发自纸墨之外,用手揩墨,纤毫不染。用得久的一块砚台,养得久的一只画眉,都会有感情。何况是几十年奉若至宝独一无二的快雪时晴帖。
行云开口要推辞,程予津却拦住了她,说道:“我宁朝皇室女子皆非凡种,你贵为公主,定能护他周全。你若日后至此帖于不顾,不要再喊我先生。”
行云顿了一下,隐隐从程予津的眼中读出了沧海桑田人事变迁,可世间再多变换,快雪时晴帖仅此一件,一旦有不虞之灾,千百年的书家再也不能一睹书圣风采。她行云怎么负的起这责任!
她又怎能不知,程予津当年万般困厄,散尽家财,只为留得一命青山在。昔日的宰辅曾经暗中递话,只要他送出快雪时晴帖,就保他无事。可年纪轻轻的程予津,咬住牙根,最终也没有交出这薄薄的一张纸。直到武将云峰伸出援手,他才挺了过来。“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先圣至宝,不可蒙乞命之污。生死自有天命,何必求曲太过。”说起当年的往事,程予津一派平淡冲和。
“能得先生此言,不枉行云随先生习墨多年。行云不敢以书家自许,但万万不会至此帖于不顾。”
年轻的行云,还不清楚自己做出的是怎样的承诺。正如那时年轻的程予津,还不清楚自己做出的是怎样的选择一样。薄薄的一张纸承载的,你可以说是一时的冲动迂顽,也可以说是千年的华夏文明。
“好,不枉我教你多年。”程予津收起了帖子,声音有些颤抖,手却极稳。
行云端详着先生的依旧光洁如玉的侧脸,八年了,她似乎突然觉得先生老了,先生不再放心他自己来保管这千古名帖,可先生相信她。因为什么?因为她长大了吗?今天就是她十五岁的生日。十五年来,她从来不知道什么是责任,现在,似乎懂了。肩上沉沉的,怀里满满的,时间长了,脚也会酸吧,到了艰难,心一定会和刀子割的一样疼吧。
行云盈盈一笑,轻声问道:“昨日之事,先生怎么看?”昨天的事,搁在心里,她一刻也忘不了,被快雪时晴帖一搅,又浮浮沉沉地搅了上来。
“我不敢妄评政事。”
行云觉得,先生只是不说,一双眼睛比谁看得都明白,不然,昨夜见过拓跋宇就不会皱眉了。
“我问的是我的婚事。”
“婚事?”程予津迟疑一刻道:“皇家玉牒中没有公主的名字,陛下不会让公主去和亲的。”
先生一语中的。行云出生的时候,皇家有四位公主了,五公主其实比行云要小。没有人注意到冷宫里的这个小小的生命,以至于本来的六公主就成了五公主,玉牒上刻得一清二楚了。七年后,冷宫的公主出来了,得见天日,可玉牒上就那么错不可改,将错就错地下去了。行云在玉牒上没有排行,让她去和亲,的确不可能。这么一想,行云心里轻松了很多,那么这件事也就到此为止了吧。
程予津见行云又走神了,没有打扰她,回身抽出了另一幅字,这下他的举止随便,没有了那种恭敬,也没有了那种珍惜,更没有那种感怀。行云以为是他自己的字,凑过去看。
程予津笑道:“不是我写的,锦儿附带着送来的。他说好,我还没打开看过。”
行云也笑了:“难道是锦哥哥的字?”
程予津答道:“他能把自己的名字写端正,那就不错了,还好意思班门弄斧。”
行云呵呵笑,程锦出身书香门第,还不至于名字也写不端正,不过先生之前说的不喜读书是真的。他说好的字画,行云真想不到,应该是怎么样的。
打开一看,行云道:“先生不知道这字的来历,我倒是知道。昨天在徽墨轩看见了这字,觉得不同凡响,有颜筋柳骨之妙,正是我不及他人的地方。就问掌柜是什么人的大作,他也说不知道。我就留了先生的门第,告诉他,那人要是肯卖,去那儿找我好了。”
程予津赏鉴了一番,也有几分欣赏,道:“长安城中,凤隐龙藏。看着这气势凌厉,该是个年轻人,笔力却很足了,是不可多得的俊才。怪不得,锦儿说好,原来正好和了他的脾气。”
字是昨日就已经装裱好了,现在在末尾又添了一枚章印,是小篆——浮槎摘星。
行云默默念着这四个字,嘴里涩涩苦味,好一个浮槎摘星,好一个年少才高。
晋代张华《博物志》里记载:“旧説云:天河与海通,近世有人居海渚者,年年八月,有浮槎去来,不失期”。浮槎可以从海上到天河,可终究还是要回到人间,又如何去摘星。
传说有一个好奇的渔夫,趁着八月浮槎,恍恍上行,白天见日,夜晚见月,之后慢慢地就不分昼夜了。一日醒来,见到了一个如画如诗的小村庄。河边一个女子在织布,一个男子在牵牛饮水。他问:“此是何处?”,男子告诉他:“可归而问严君平”。回去之后,善于观测天象的严君平说:“某年某月客星犯牛郎织女星。”那渔夫算了一算,恰好是自己见到那两人的日子。
那勇敢的渔夫不但没有摘星,他自己也在传说中化作了客星。一段奇遇,仅仅化作了那一霎时的恍然大悟和日后虚无缥缈水云之间的回忆。就好像是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美好奇异,偶然一遇,再求难得。
这年少才子,还没有吃过什么亏吧?像是程先生,他总是说自己的书法纤尘不染,那只是因为自己见过的残忍卑劣还不够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