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一位故人
塘垟城外,一个道士正骑着驴儿,擎着法环,行进在夜色之中。驴儿走得极慢,悠悠晃晃,晃晃悠悠,等行到城门口,已经是平旦时分。道士同守城的卫兵计较了三两句后,方才得准入了城。一进城,道士便从驴儿身上跳将下来,接着收起了法环,一手牵着驴儿,一手执着拂尘,一步一摇地朝着城南方向走去。
咯噔咯,咯噔咯~
道士行到十字街口,正欲拐过街角,忽地听闻前头传来马蹄声,抬眼望去,见是一匹大马奔来。这马行得飞快,没个减速的势头,道士怕惊着驴儿,忙拉着它拐过街角,入了一旁的巷子。耳闻马蹄声近,道士便回转身去望了一眼,但由于天色尚黑,马速又快,道士只隐约观得那马背上的人是个女子。
“当真是造化万千,无奇不有也。”
毕竟是方外之士,见怪不怪之人,道士只慨叹了一句,未多作理会,便继续沿着巷子前行。约莫行了半盏茶的功夫,驴儿的脖铃声才停了下来,而道士则驻足在了一家棺材铺门前。
“时人远去十四载,缘得今朝见故人,老友,小道归来也。”
借着悬于门前的白灯笼发出的亮,道士对着店门上下打量了一番。正上方挂着一块古韵古色,刻着“黄记棺材”的招牌,门板上沾满了黄纸碎屑,门前的两根立柱虽是端正书着“从无回头客,皆是梦中人”的楹联,但已满布裂纹,除却这些,四周还散落着诸多零碎,全无开门迎客的排面。
看罢,道士便把驴儿拴在了立柱上,而后拿起驴身上的搭膊放在了肩头,三步作两步去到了铺门前。来到门前,道士一没敲门,二没喊话,只稍稍抬手,便推门而入。入门一霎,道士就笑了,嘴里还念了句恶习不改。入得门来,算是双目尽废了,乌漆漆一片,黑的渗人,有眼无眼全没差。借着外头透进来的光,道士收起了拂尘,解开了粗布搭膊,翻将两下,摸出一根火折子。
“呼~”
星火一闪,屋里总算是见着亮了,不过,于旁人而言,见不着光亮比见得着好,因为这铺子里的一楼,堆的全是棺材板!一张张的,还都摆放得齐齐展展,规规整整,除却一条通到楼梯的过道外,娘的全都给塞满了!且一层没够,还制了架子又摞了一层,似那阎罗殿堂,阴沉沉,冷森森,小鬼招摇,阎官逼身,俨然一副进得此中来,不得此中去的景象。
然而,如此景象入眼,道士却是极为泰然,面上无惊无异,胸中心静神宁,健步四五六,稳行七八九,吱呀吱呀几声响,人便踩着旧楼梯上到了二楼。到了楼上,道士依是从容自若,气定神闲,尽管他的跟前正直溜溜地立着一个白衣散发的东西。
“你……”
一句话将出未出,那鬼东西便陡然一跃,凌空腾起三尺多高,直震得灰飞尘扬。道士为护着火折子,急退身形,让到了一边,可这脚跟还未站定,那鬼东西的白绸子就呼啦啦地就抽打过来。
“装的还挺真!”
晓得了来者不善,道士忙拔出负于背上的桃木剑,三五下挥砍,碎布绸子便散落满屋。接着道士步子一跨,身子一突,只一招,便把剑抵在了那东西的胸口处,将他逼停了手。
“原来邪祟也会喘息,小道今日算是开眼了。”
果不其然,眼前的这个鬼煞模样的东西真是由人所扮,而非什么邪物。
这道士也是有手段,一眼便窥得此人真假,无奈话还没出口,那人却先动了手,道士迫于防卫,只得拔剑相搏。
“朋友,小道来此只为寻人,不为其他,若是失了规矩,惊了阁下,还望多多担待。”
道士也是知礼,明白自己确实有些失了礼数,忙致歉并说明了来由。觉察那人没了敌意,他便把剑一舞,收回了剑鞘,接着拿着火折子,转身进到一旁的屋子里,用火折子点着了一盏油灯。这灯火一亮,整个屋子也就亮堂起来,随着那人进屋,二人也都现了真容。
但见那道士,弱冠之相,面如冠玉,目若朗星,昂藏七尺,虎背狼腰,外罩蓝布袍,内衬青丝衣,背负桃木剑,腰别太极尘,英气一身遮不住,容光满面无处藏,端的是好相貌,好气韵,好身姿,一眼看去,全然不像道士,更像是位侠士。反观那人,看上去虽与道士年岁相仿,但却是另一般样貌,细长的眼儿细长的眉,白净的面皮白净的身,瘦瘦削削的身板,秀秀气气的脸蛋,长发飘飘垂肩而下,纤腰楚楚踽步而行,白衣轻摆,裙裾慢摇,满目无情色,一脸阴柔容,仿佛近人一尺,必会彻骨三分。
“我不知你是谁,也不想知你是谁,更不知道你要找的人谁,我呢,不和你这个出家人计较,你呢,也别和我这个小店老板纠缠。本店店小利薄,做不了道长的买卖,更怕误了道长大事,就此告辞,恕不远送。”
那人被戳穿了面目,也懒得再作伪装。他脱下了白衫,走到道士跟前,一句话便道出了心声。
原来,当他听清来人是个道士时,心下就有了定见——此人必是来行乞化缘,讨要施舍的,至于寻亲觅友之类的屁话也不过是一种**的手段罢了。只不过,那人的声气着实怪异,阴不阴,阳不阳,乍一听,像太监。
“哈哈哈哈,你……你怎个如此腔调……哈哈哈……”
道士刚收起火折子,听到这声音,忽地大笑起来,他拂袖遮起面庞,但笑声却是肆无忌惮。那人见状,一下就恼了,头先以为你个道人还知些礼数,没曾想这般不识规矩,于是抬手就要掐上来,可是他刚把手伸过去,道士一下就攥住了他的手腕,只是一拧,那人便屈膝跪在了道士跟前。
“啊哟!你个妖道,偷闯我店门就算了,娘的还敢出手伤人!你给我放手……”
“诶,这便对了,这才是你的声气嘛。”
“啊?少废话,放手!”
原来那人吃了痛,喊声便洪亮了不少,瞬间成了男儿声,道长听见这个声音,方才止住笑声。
“你别乱动,当心手给废了,到时便帮不上小道的忙了。”
“诶呦,叫我别动,你就别使劲啊!”
“小道不使劲你又乱动怎办?”
“你他娘一使劲我不乱动才怪!”
“……也是,小道过失了。”
说罢,道士便放开了那人的手腕,打着手势,道了声福生无量天尊。那人虽不懂什么无量天尊,但却晓得了自己绝非眼前这个妖道的对手,于是故作镇定走到一边,坐到藤椅上,边揉着手腕边小心问道:
“妖道你……道长你夜闯我家,撕我衣服,还将我一顿毒打,究竟意欲何为?还有你说的什么帮忙,又是什么意思?”
道士看那人坐到一边,自己也就着身旁的椅子坐了下来,见那人开口问自己话,他又立马站起身来走了过去。那人见道士走了过来,以为他又要动手,意欲起身落跑。
“坐下!”
“坐着呢,没动!”
道士走到那人跟前,把剑拔了出来,对准了他的眉心,吓得他又坐下了身。
“接下来的话小道要你如实回答,小道问一句,你答一句,听懂了没?”
“他娘的,你从救济院跑出来的吧……”
“嗯?!”
“懂!懂懂懂!”
见道士换了面孔,那人也换了态度。
“好,小道且问你,你四岁那年,可曾害过一人?”
“四……四岁?四岁怎能害人呢,妖道……不是,道长言过了。”
“回答小道,有或没有?”
道士边问着话,边用剑在那人的五官上游走,剑锋所指,皆差着分毫,不曾触及一寸肌体。
“没有!断然没有,决然没有!”
“没有?四岁那年,你把薛家的幺少爷推进了水缸里,害他差点被淹死,可有此事?”
“这事?想起来了,那……那是他尿了裤子怕家里人责骂,我给他出的主意,假装落水,再说那也不是大水缸,就一小水盆儿!”
听到这儿,道士的嘴角掠过一丝浅笑,寒冬腊月,还小水盆?
“诶?没对,你是如何知道的?”
“修道之人,心中藏有天地万物,凡此种种,小道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你莫打住,小道再问你,五岁那年,你可曾伤过一人?”
“没有,这回绝没有!”
“没有?五岁那年,你抓了一条蛇吓唬薛家的幺少爷,害他被咬中毒,躺了足有半月才好。”
“中毒?胡说八道!我那时抓的明明是曲蟮,而且我也没想吓唬他,是他自己跑来看,害了惊乱窜,窜进了牛圈里,才让牛给顶飞的,再说那半月我还天天带东西去看他呢,要不然他那会能好得那么快吗?”
此言一出,道士又是一笑,继而把剑抵到了那人的喉咙。
“哟哟哟,道长息怒,有些事确实有些忘却了,况且我也并未伤人害人,道长莫要伤及无辜啊。”
“也罢,小道再求一答,七岁那年,你可曾偷过什么贵重东西?”
“这……应该没有吧……”
“有!你偷了李家大女冬薇的半袋糖!”
“这算什么贵重东西!等等等等,你又如何知道冬薇的?”
“这你莫问,我告诉你,那半袋糖乃是薛家少爷赠与心仪之人的,是幺少爷与冬薇姑娘的定情信物,你说重要与否?”
“那……冬薇给我时也没说啊,她就说是幺少爷赏的,她自己吃了半袋,剩下的半袋全都给我……”
“当真?”
“这还能假,半袋糖而已,幺少爷也未必计较。”
道士听到这话,没有再笑,反而是眼中闪过一抹伤感,不过,虽然神伤,他的手却没停下,一把剑已到了那人的心口。
“道长是不是手酸了?要不歇息一下?”
“休要多嘴,最后一问,你可要仔细回答!”
“必然,必然。”
“八岁那年,你可有……失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没有?”
话音刚落,道士还未怎样,那人的脸色却是先变了,不仅油嘴滑舌的样儿没了,还变得阴沉起来。他抬起头,盯着眼前人,先是惊疑,而后憯伤,半晌都未作声响。
风吹进屋里,使得灯火在风里打转,一曳一摇,光影飘闪,二人僵持着身影,迷迷蒙蒙,影影绰绰……
“你……究竟是什么人?因何晓得这么多?”
终于,过了好长一会儿,那人才开口出声,咬牙切齿,声色低沉。道士闻言,也是一惊,他没想到此人反应竟会如此之大,连对准心口的剑都能真切地感受到他的心跳。
道士没有作答,只哑然一笑,随即收起了剑。他把那人拉了起来,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两眼,看毕,便猛然一推,一把将他推到了墙边,接着道士抬起左臂压住了那人的脖子,使他无法动弹,看着他难受的样子,道士非但没有停手,反而又提起了右手,并慢慢攥成了老拳状。
嘣!
随着一声闷响,拳头狠狠地捶在了那人的小腹上,连门板都震得哐哐作响。
然而,令人诧异的是,那人挨这一下,一没喊疼,二没挣扎,只是咬着牙关,红了面皮。道士看着他的样子,脸上竟倏地划下两道泪痕,嘴里轻声道:
“小道,乃一名道士,一方游子,一门少爷,也是……一位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