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笼在暗暗的云层里,星辰明灭了微光,小羊拨了拨灯油,不发一语安静侯在一旁。桑罗保持这样的姿势有一会儿了:负手立于窗边,漏进的风丝偶偶掀起他袍子的一角,无悲无喜,目之所及,一片苍凉。
据闻今日天降神火,总督为保护少君殿下,葬身火海,已送回长槿厚葬。世事何其莫测,手握重兵的金复这样无声无息的死于一场莫须有的神火,谁也没有足够的立场去追究。
金家,山雨欲来。
小羊自然知道自家殿下不会为此伤怀,他只是,太孤单。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君上当年能一手提拔金家,也能任由少君毁了它,宠溺如斯。血缘有时是种很奇妙的存在,殿下不在乎,可当那些羁绊一点点从身边抽离,到后面他剩下的,就只有无尽的孤寒,一如此夜他身影萧条。
“叩叩叩”
敲门声使夜色有些许回暖。
门外是桑塘,手里提着一壶梨酿,小羊对他微微行礼,便替他们把门关上,守在外边。
桑罗收起视线,与桑塘隔几对坐。桑塘给他倒了一杯,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我杀了你舅舅”
话语平静,好似在说我今晨摘了一朵带刺的玫瑰,那么琐碎简单。
桑罗回的云淡风轻,“我知道”
桑塘对他的回答并不惊讶,喝了一杯梨酿,笑道:“缘分这东西甚是奇妙,在宫里朝夕相处十九载,竟不如这一趟吉街行说的话多。”
“因为我们利益并不冲突,倒是母妃和金家,屡屡与你作对”,桑罗低眉道。
桑塘突然凑近他,冲他展颜一笑:“桑小罗,你有没有信心护好乾桑。”
桑罗拿起酒杯,凝视半晌复又放下,眸色夹着悲悯,“我没得选,不是么?”
“是”
父君总归是会老去的,乾桑却不能随他长眠。说来也讽刺,父君还是皇子那会,同几个皇兄皇弟斗得不可开交,只为成为乾桑的君,他们可以牺牲手足亲情,或许还有……微不足道的爱情。
可现今,他膝下只有两位皇子两位公主,偏偏谁都不想要他当年费尽心思夺来的江山,自从丢了启西晓,这乾桑,他自己都不是很想要了。
只是,他有他的责任要担。
桑罗,是不二人选。
两兄弟谁也没说话,梨酿一杯杯下肚,谁也不醉。暗夜里,谁的童话悄悄?只听得见杯盏相撞的声响,那么清脆,风一过,连朝语不息。
我们都知道这宿命式的悲凉,我们逃不出去的。
煊殿
桑北由望着画中的女子,神色缱绻温柔。
画中女子十五岁光景,笑起来两颊有浅浅的梨涡,远山眉,杏眼,微微翘起的鼻子,未着胭脂的唇畔。一头乌黑缎发只拿布带挽起,如花苞般妥帖,穿了一身窄袖红裙,神色是说不出的明媚鲜妍。
晓晓自小便与他见过的贵女不一样,她爱武装不爱红装。她是启家的女儿,自小被捧为掌上明珠,她像红色的玫瑰,对信得过的人,绽放鲜妍,信不过,刺条尽露,不留余地。
他的母妃出于启家,自小和晓晓的感情极好,每每听她唤一句北由哥哥,心底都多几分柔软。
那时年幼,他是哥哥,她是妹妹。流年匆忙,暗暗偷换指尖风华,那时年少,他还是哥哥,她却不再是妹妹。晓晓出了一趟远门,眼角眉梢都是欢喜,可这欢喜,却让他在心底滋生酸涩。
现在,他不再年少,晓晓的孩子已经长大,可以放手了。
手一寸寸抚过画中女子的眉眼,似要将什么永生镌刻。
“父君”
桑橙从从容容跨进煊殿,橙色的步摇,橙色的衣衫,橙色的鞋袜,独十指指甲艳红如血,笑靥迷离。
桑北由淡淡的嗯了一声。
桑橙语气满含嘲讽,“父君,又在看启西晓了啊,可你看上千遍万遍又能如何?”
回答她的是夜里的更漏细响。
她叹了口气,“我的母妃何辜,在这寂寂深宫孤葬此身。你心念启西晓,不管阿池做什么你都由着他,哪怕你们没有一丝血缘关系,你不会用乾桑束缚他,可是,我会。”
桑北由无可奈何的揉揉眉心,“我还是一样的回答,你若有本事让桑塘乖乖任你摆布,我不阻拦。”
他惨淡一笑:“只是橙儿,何必呢?桑塘是真的拿你当姐姐,何必因我的过错,便想要禁锢他的自由。”
“父君这话可真好笑,当年,启西晓也是真心拿你当哥哥,你的所为,又是何必呢?”
桑北由脸色白了白,当年……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桑橙神色旷远,“父君,我并不怨恨你,真的,我的生命是你和母妃共同给予,母妃命薄,生下我后便撒手人寰,我从未见过她。你给了我一个相对来说不算太糟的生活环境,我遇见了阿池。”
“我还记得,那天,在曲径通幽的草丛里,那个怯生生的孩子,在我的掌心一笔一划阿池二字,原来宫里的孩子和我一样,眼睛里没有儿童该有的色彩。”
“我也想一直做个希望他快乐的好姐姐,可是父君,阿池他,会灵力啊。”
桑北由的眼里终于有了错愕,桑橙继续道:“父君,初问书院出来的学子,心胸没那么狭窄,已经整整一千年了,古都,在苏醒。”
“那又……如何”
“父君,不论是南夏,扶风,还是初问,其实,并不是很想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呢”
“对你们来说,古都是一个神秘的存在,神圣不可侵犯,可对所有的灵力修习者而言,它是浩劫!”
“这梓墟,本该是一个人人可习灵力的地方。再具体一些我知道的也不多,只是父君,只有阿池才能护得住乾桑”
“不,还有一人”
她轻嗤:“桑罗?”
桑北由道:“你自己”
她愣了愣,摇头,似癫狂似怜悯,“不可能的,父君,人心多贪,你不是不知道。”
桑北由笑得苍凉:“罢了,我不想再管,也没有能力管,只是橙儿,作为一个父亲,我希望你——幸福。”
月亮从云层中探了探头,又缩了回去,夜风喑哑,吉街那两人仍杯盏对饮,悬手一窗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