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春风似剪刀,却未裁出福像。灰蒙蒙的天,遮住了日头。鸽儿由西至东排飞,风卷了树枝,摇下嫩芽。
批完了奏折,喉咙有些干涩,端了茶,两口饮尽了。梁九玏这才凑上前,禀道:“皇上,太医院王寿求见”。
放了茶盏,薄唇轻起:“宣”。
“宣王太医觐见”
拂袖叩礼,“臣王寿,叩见皇上”。
“平身”,揉了揉额角,近两月,每日往慈宁宫谒见皇祖母问安,而后往坤宁宫探望承祜,有些身乏,“何事?”,言简意赅。
“回皇上的话,臣有事启奏。太皇太后病剧,虽是开春,却依旧寒冷,不利太皇太后疗养凤体,臣斗胆,请太皇太后移驾赤城汤泉,以便早痊凤体”,王寿低着头,转着心思,想着晌时在慈宁宫太皇太后的暗示。
玄烨抬了眼,冷声问道:“二阿哥如何了?”
王寿任副院判,脉案必得过目,挑着话回:“回皇上,二阿哥原是体弱,此次风寒来势凶猛,这才拖了两月。不过,二阿哥有先例可寻,只好生调养着,应无大碍”。
压下怒气,却还是摔了茶盏,斥责道:“废物!”,梁九玏身子一震,即刻跪下,“皇上息怒”。
王寿埋低了头,不敢言。可他亦无法,谁人敢忤逆太皇太后,较之皇后,他不愿断送了前程。
“朕知道了,退下罢”,烦躁的挥了手,心中无名火烧得旺。
梁九玏捡着碎瓷片,只听得玄烨沉声道:“宣索额图进宫觐见”。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可承祜就这么着病了两月,丝毫抽丝的痕迹也无。
“娘娘,皇上方才下了旨,太皇太后移驾赤城汤泉,以利太皇太后养病,奏折送至内阁,两天上报一回差事”,芷兰匆匆的进了屋,在敏溪耳边回着话。
抄写佛经的手只顿了一瞬,“如此甚好,皇祖母安康乃子孙之福,皇上孝顺,自是要护着皇祖母輿驾去的”,云淡风轻的蘸了墨,继而下笔。
“可娘娘,咱们二阿哥还病着呢,太皇太后若是离京,太医院得力的太医必得随行…..”,芷兰急了,娘娘膝下仅这一子,且二阿哥素来身子便弱,若是有个好歹,岂不遂了她人的意。
“住口!此大逆不道的话怎敢出口!万事以皇祖母为先,承祜为皇子,应同皇上一起孝顺皇祖母,难不成因着他,还需皇祖母看坤宁宫的脸色,若是再口无遮拦,必定重罚”,敏溪停了笔,严厉呵斥道。
“是,奴才知错了”,芷兰咬着唇,认了错。
敏溪蹙眉一叹,“下去吧”。这一卷佛经已抄至末尾,一撇落下,放下笔,起身去了偏殿。
承祜用了药,此时睡得沉,脸眼见着消瘦了一圈。缓缓坐下,床沿冰凉,背脊爬了寒意,可炭盆散着暖气。
晨曦薄雾,高城宽门,一众车輿自午门出,十里百官跪送。
车内挂了福帐,特意添了铜盆,热茶。苏麻拿起狐皮毯往大玉儿膝上放,“格格,您觉着好些了吗”,关心道。
拨弄着玛瑙佛珠,檀香绕在四周,“已渐好了”,并未睁眼,随意的应了话。
终是不忍,“格格….二阿哥是皇上膝下唯一嫡子…..”,虽是不知为何格格竟如此不容皇后母子,可皇后从无僭越,孝顺宽和,不似静妃那般顶撞尊长,又是格格亲自挑选,以前也是疼着的,怎的就变了,想知其所以然,遂试探着大玉儿的心意。
“莫说唯一嫡子,皇后正年轻,往后子嗣再有便是。即便是皇后不讳,依可再立。我最厌烦狐媚惑上,若是皇帝有了心爱的女子,保不齐就将这份偏爱带进前朝,如何公正理政,岂不寒了大臣的心。皇太极为着宸妃,后宫不宁,福临为着那董鄂妃,宫闱不合,前朝动荡。玄烨自小我便教着,断不能走了他阿玛的路,你瞧他如今对承祜,颇像福临行事”,声冷了几分,打断了苏麻的话,话及此处,倏而默然,待螺碳燃断,才道:“为顾全大局,只得舍车保帅”。
苏麻心头如一盆凉水浇下,格格是魔怔了,宸妃的事似是一根刺扎在心中,这么些年非但未拔除,更因着先帝忤逆不孝长成了树。可皇后与她们是不同的,而皇上也绝不会太过儿女情长,若是格格执意如此,日后被皇上知道,祖孙之间可真隔阂甚深了。
“苏麻,我知你喜爱敏溪,可你自幼跟着我,情同姐妹几十载,多难的岁月亦陪着我过来了。如今我是万人之上的太皇太后了,你可不能因着外人拆了我的台”,大玉儿诱之以情,晓之以理。
千言万语皆哽在喉头,只反复唤道:“格….格格,格格….”
前方一片泥泞地,佟国维先行查看,遂来报:“皇上,那一片湿泥地,舆撵过去怕是有些打滑。不过奴才方才已骑马查看,无虞”。
玄烨只望了一眼,翻身下马,至舆撵前,温声与车内之人道:“皇祖母,前方有一泥地,孙儿下马扶撵前行,皇祖母勿忧,孙儿有分寸,如此方能安心”。
大玉儿勾起了嘴角,眼睛看向苏麻,回道:“既是皇帝孝心,我便不好推拒,万事小心”。
并不知撵内光景,只当祖母因他孝顺而欢心,“皇祖母且放心,舅舅护在孙儿身侧”。
佟国维心中暗喜,皇上想来是十分看重母家的,送懿欢进宫是迟早事,仰仗着姐姐的面上,皇上也不会不疼懿欢。太皇太后需得讨好,中宫所出的那个病秧子得宠又怎样,皇嗣夭折得多,难保不会随了皇长子去,翊坤宫主位多年无子,往昔恩宠不复,不值在乎。有朝一日,待他既是皇上亲舅舅,又是国丈之时,佟家便能权倾朝野。遂愈发小心伺候。
舆车在泥地里放缓了行车速度,其间小石子隐着,颠簸了车轮。
“苏麻,瞧见了嘛,玄烨是我一手推上的皇位,亦是我躬亲教养的,江山与美人,他舍不下这瑰丽天下的。坐拥天下,何况一女子乎?”,大玉儿笑了,拈了一块芙蓉蔻,放入口中,这是她最喜爱的糕点,这个孙子从不令她失望的。
苏麻抑制不住的难过,虽是绝不可背主,可皇后娘娘何辜,仅因失了利用价值,便这般弃之。瞧着皇上对皇后母子的神情,哪是如此简单便能了的。格格有意抬举昭妃,旁观者看得清,哪及皇上与皇后间的情分,一同进了宫,可这月老的红线到底是牵在了坤宁宫。
零星点点,驻跸扎营。
玄烨负手而立,仰面抬首,心绪重重,早已飞往紫禁城中。
凄艾的小声哭泣,在静夜中显得突兀。冬雪闻声出来,见几个小宫女在院中哭,怕是让方才太医的话吓着了,压了声,斥道:“哭什么!二阿哥好好的,你们竟哭起来,岂不是咒二阿哥!滚回去伺候着,若是再不懂规矩,我必重罚”。
“是”,立时止了哭声,擦了擦眼睛,进屋当差。
冬雪长叹一口气,跟脚进去了,步子沉重。皇上带着太皇太后移驾出京,二阿哥便沉疴难起,虽说是皇上下了谕,留了几位太医,却未能妙手回春,午后竟是连水亦喂不进口了。
“皇后娘娘,二阿哥的病来势凶猛,臣悉心调理已两月,可病情丝毫未减,臣…….无能”刘太医跪了下去,自责道。
敏溪将承祜抱在怀中,如他方出生时那样轻摇着,似是不曾听着太医的话。
“刘太医,二阿哥如何能痊愈,还需多少时日?”芷兰红着眼,上前揪着刘太医的衣衫,急问道。
中宫嫡子,帝甚钟爱,不敢懈怠,可天时命数人不可留,只吞吞吐吐,“芷兰姑娘,我…..”。
“你怎能不知!你可是太医,焉能不知啊!”芷兰怔愣着松了手,心下冰凉。
冬雪掌心滑腻,指甲嵌进了掌肉里,拉开了芷兰,“别误了刘太医,好生医治咱们二阿哥”,话出口,方惊觉颤得如此厉害。却见刘太医久久不起。
大营帐中,玄烨心思不宁,明日便至赤城了,皇祖母未有不妥,可没由来的心悸,召凯茂林询了一次,承祜脉案寻常,不似大碍。“梁九玏,命小全子明日回京,探了二阿哥,再回禀”,悬着的心放不下,沉声吩咐了。
“是,奴才知道了。恕奴才多嘴,二阿哥吉人天相,定会平安无虞”,梁九玏慰道。
翻了身,将白玉扳指旋下,握在手中,食指在扳指内壁摩挲着那一行小字。
夜深阑静,承祜费力的抬着眼皮,笑着唤了声“额娘”。
臂已酸麻得无了知觉,指尖凉然,触到温热的小脸,“嗯,额娘在,额娘陪着你”。
冬雪倏而红了眼角,芷兰早已侧身擦着泪,江福海舒了口气,嘴里念着阿弥陀佛。
“额娘,可是下雪了”,声音微弱,却挡不住其中雀跃期待。
轻轻拍着他的背,“是,待我儿好痊便允院中看雪可好”。
闻此言,冬雪咬破了下唇,血珠渗出,口中腥味浓,眼中蕴含着泪珠儿,不愿掉下。雪早化了水,暖阳照,无影踪。
“额娘,雪…落于….掌中是….何….样”,累了,眼皮终是重重的落下,只是伶俐的小嘴没来及闭上,鼻下无了湿气。
刘太医即刻抓了承祜的手,辅一搭脉,身子抖了两抖,双膝跪地,哭音颤抖:“二阿哥,薨了”。
屋里众人立时随着跪下,大哭出声。
“都出去罢”,敏溪淡淡的开口。
“娘娘,娘娘,二阿哥去了,您要保重,赫舍里一族还指着您呢,娘娘”冬雪跪行至床前,拉着敏溪的裙摆,泣道。
江德福见皇后娘娘并不应话,泪痕未干,撵了人出去,只冬雪不肯,无奈拖着她一同出去。
“往后,额娘看了雪,说与你听可好。承祜,乖儿,额娘舍不得你”,将已渐冰冷的身体紧紧搂在怀中,不愿松开一厘,泪珠落下,打碎在缎面被上,“承祜!”,喉中溢出放肆哀号。
坤宁宫,一片凄然。天边泛白,白雪飘落,令地素缟。
彼时,舆驾达赤城,太皇太后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