崎岖的山路从西项县城起点,向西蜿蜒百余里穿过只有着十几户人家的卓家村,再几十里穿过赵庄,最后去往人迹罕至的未知地界。
这一路苍翠葱茏的山林连绵起伏,杳无人烟。山林里荆棘丛生,且时有花豹出没。地处偏远,消息闭塞,这恐怕也是父亲当年选择在这里落脚的原因之一。
卓家村的四月,一个晴雨无常的时节,也是东子准备录试的最后一个月!
卓木叔将历书翻了一遍又一遍,最终将“题名”的日子定在了四月十二。
天公作美,选定的这天恰是连绵阴雨后一个难得的晴日。卓木叔一大早就来请父亲,说家里什么都备好了,只等着贵客临门。父亲欣然答应,带着我一同前去。
卓木叔家和我家一样,都是一排三间的草房,只是打理的更为规整一些。房前用篱笆圈了一个小院,东边单盖了一间厨房,西边是马棚和狗棚。马棚里喂着一匹乘马,一匹驮马和一头水牛。狗棚里养着两只黄狗,大黄打猎,小黄看家。门前不远种着一棵和东子差不多同岁的槐树。
平时来的多了,进门狗也不咬,冲我和父亲直摇尾巴。东子在正屋里摆弄着他身上那件宽袍大袖的衣裳,见我来了,招手叫我过去。
“我娘新做的!快看看怎么样?”东子展示着他的新衣服。
“感觉怪怪的!”
“有吗?我爹说读书人不种田,都这么穿。好不好看?”
“好看!五婶做的衣服都好看!”我故意升了一个调门。
“娘!听见没,丰年夸你呢!”
“听见了,就你嘴甜。”卓木婶在桌上摆着碗筷,“快洗手去,要吃饭了!”
卓木婶差不多就是我心目中母亲的样子,性格温婉,待人和善,心灵手巧。我的每一件衣服差不多都经过她的手。除了针线活,卓木婶蒸的米糕也格外好吃。早饭时我特意留了几块,用布包起来,拿去给小喃。
小喃比我只小一个月,是章二叔家的女儿。每天的这个时候,她都要背着背篼,去到村南的池塘边打猪草。未入学时,我时常去找她玩,帮着她干活,忙完了坐在池塘边给她讲我新学的寓言故事。
“好吃吗?”我坐在小喃身旁,看着她咬下一口就迫不及待地问。
“嗯!”小喃重重地点头,水灵灵的眼睛笑成一弯。
“我爹今天给东子补题名,可热闹了,你也来吧!”
小喃想了一会儿,没有说话,轻轻摇了摇头。
“卓木婶准备了许多好吃的哟!”
小喃没再回答,低着头吃着手里米糕。
“你怎么了?”我挨过去,歪着头瞧她的脸。
她没有理我,过了好半天才低低地对我说:“我爹要我少和你一块玩。”
“啊?为什么?”
“我爹说你会带坏我,说读书根本没什么用,李大伯读书挺多,不一样得耕田种地,有这工夫还不如把家里的猪养得肥肥的,年底杀着吃!”
我知道章二叔说的不对,但想了半晌也没想出反驳的话。
“我挺羡慕你的。”小喃幽幽地说,“不用每天干活,安心地读书就行了。”
“你也入学吧!东子要走了,教者正发愁一个学生不好教。”
小喃的眼睛亮了一下,转瞬又黯淡下去,“那样的话家里就少了一个人干活,我爹肯定不许。”
“记得那天教者训我的时候说,一件事情如果不想做能找出无数借口,但如果想做的话总能想的出办法!我帮你!”
“真的?”小喃瞪着大大的眼睛看着我。
“真的!”
时间还早,婶子大娘们却已经杀鸡宰鹅地忙活起来。叔叔伯伯们则趁着这会儿空闲聚在槐树下的石桌上下起了五子棋。院子里孩子们围坐在王二哥身边,看他新雕的木刻,听他讲着自己在县城的奇遇。我凑过去看了两眼,然后听见东子在屋里叫我,说有好东西送我。
我早该想到东子和我对好东西的标准不同。他从柜子里取出来一摞书,放在我身前,一本本地对我讲着哪些是关于功课的,要好好保管;哪些是……
我的兴致一下消了大半,眼睛来回地扫着那些书,正觉得无聊时一眼瞥到了《武王传》,顺手拿起来翻开。书签还在,上次就是读到这里被教者收走的。
东子停下说话,放下手里的书,眼睛狠狠地瞪着我。
我终于觉出不对,合上《武王传》,讪讪地放回原处。
“这些闲书还是放在空闲的时候再读!”东子把所有书收到一起,用布包起来,交到我手里时又补了一句,“但愿你能做到!”
正午,题名礼终于开始!院子内外里三层外三层地站满了卓家村的老老少少,唯独小喃没有来。
卓木叔在院子里谢过众人们的到场,然后引着东子依次拜过大爷爷,三爷爷,四爷爷,卓大伯,卓三叔,卓四叔,卓六叔,卓七叔和卓九叔,最后进到正屋。
东子拜过一旁的教者,拜过父亲,跪坐在书案前,口称,“先生。”
父亲拿起戒尺,走到东子身旁,先敲了一下东子微驼的背,“正身先正心,正心先正行!手伸出来!”
戒尺在东子的手心轻轻点了三下,意为:收下!
“多谢先生。”东子又拜了三拜,站起身,等在一旁。
父亲转回书案后,提起笔对东子说,“五年前,令尊请我为你开蒙,反复叮嘱,要我一定要认真仔细,不要敷衍潦草。我那时笑他说,这村子里既没有学堂又没有教师,开蒙识字又能做什么?令尊与我打赌,说学堂、教师终有一天都会有的。如今看来是我输了,今天给你补上这个题字!”
父亲在纸上重重地写下一个“阳”字,晾干墨迹,拿起来给众乡亲们看。
众人们面面相觑,既不认识也不明白其中意思,也只有跟着卓木叔随声附和地拍手称好。
父亲将题字折好,交到东子手里。
“谢先生赐字。”东子捧过题名,跪下接受父亲的训诫。
“过些天你要去县里参加录试,那些对初学孩童的话我就不说了。学海无涯,三句话赠与你,愿你:浅学,勿要心生惰怠;达学,勿要自以为是;饱学,勿要固步自封。”
“学生谨记。”东子再拜,起身。
“好了,我要说的也就这些。写寄语吧。”父亲结束题名,走下书案。
照规矩,题名礼上每一位到场的长辈都要给学童写上一句或一段寄语。这不由地让我想起了当年我题名的时候,整个村子除了父亲再无人识字又哪里会有什么寄语,最后是卓木叔勉为其难,歪歪斜斜地给我写下了“有勇知方”四个大字。我虽然不太信什么宿命,但卓木叔这歪歪斜斜的“有勇知方”正是我后来的写照。
卓木叔恭恭敬敬地将教者请上书案,铺纸,递笔。
教者在纸上工整地写下“路漫漫其修远兮”一句,将东子叫到身边,“上句我写在这里,下句就要由你自己去写了。”
“学生明白!谢先生教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