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山寨里燃起火光，田二祚将贼人尸骸，连同些桌椅板凳之类，一起架成篝火焚烧。段老大去将存活的妇人们归拢到凉亭这边，一一地为她们检查伤情，邹四端也坐在凉亭下，苦着脸，低头看自己胸前的三个血洞。
段老大检查过一妇人，脸色微沉，安慰道：“你肋骨断了两根，一会儿采来药吃，吃吃就好了。”妇人颇不自在，默默点着头，就要走开，身形却有些蹒跚，段老大搀她坐下，道，“你腿骨不正，应该断骨重接，否则今后都不能好好走路了。”
小马尾回去林中查看情况，现在拽着贼人回来，叹道：“那妇人死了，这小子倒活着，咱们拷问一番，兴许有些好处。”
这是之前被段老大刺晕的山羊胡。段老大冷冷笑了，朝空地上一指，示意扔到旁边，且不忙动手。
小马尾近前低声问道：“她们伤势怎样？”
段老大摇头道：“她们血气亏损，至多还有五年好活。”这些妇人常年被残酷折磨，身体从根子上已经坏掉，就算进城去，到大医院诊治，恐怕也是无用。
小马尾闻言默然。他素知段老大兼习拷掠与活人之术，对人体的了解，不亚于任何名医。既然段老大这么说，那就绝没有错，因问：“那这些妇人，我们怎么处理？”
段老大道：“等白琮玉回来再说。”
围着篝火忙活的田二祚，这时走过来，正巧听到，便嘿嘿怪笑道：“这都天黑啦，白琮玉还不回来，我看是悬得慌。他要么一死，要么就是输给了贼人，觉得太丢脸面，逃之夭夭了。”他对白琮玉忌惮异常，虽然不至于咒其去死，但趁机过一过嘴瘾也是不错的。他同小马尾对视一眼，均见对方露出笑意。只是段老大默默摇头，瓮声道：“白琮玉修为高超，还有武装傍身，他不会输，更不会死。”
田二祚没兴趣听白琮玉怎样威风，撇撇嘴，转移话题道：“段老大，原来你竟会医术啊，那真是好极妙极，你快给咱们邹兄弟瞧瞧吧，他为自己身上长了三个洞，愁眉苦脸好一阵啦。”
邹四端听到提及自己，无精打采地呻吟道：“我还行，你们不用管我，先救有希望的人吧……”
段老大瞧了一眼，邹四端身上血洞，早已不再流血，甚至隐隐有愈合的趋势，就知道并无大碍。见邹四端故作呻吟，段老大心里暗笑，脸上还是木然道：“我的确没空管你，你自己呆着吧。”
邹四端听了来气，猛站起身道：“我疼了好半天啦，你们谁都不理我！万一我真给疼死了，难道你们就心安理得？”
小马尾依旧不理他，权当是空气而已，瞧都不瞧。田二祚则对他亲热许多，闻言笑道：“邹兄弟，你要是真疼，我有个土办法荐你一试。老人们常说，山中有灵猴，取这灵猴的三两唾液做引，可以制成救人还阳的神药。邹兄弟，你要是给疼死了，那我也没法可试，但你只疼个半死，那就好说啦，田二祚当得起是半个灵猴，我为救助你，何惜唾液，别说三两，三斤也管够。——你要不要？”说着嘟嘴凑了过来。邹四端脸色一白，颤声道：“你敢过来，我就咬舌自尽！”田二祚咕噜咕噜已经养出好大一口唾沫，闻言竟给咽了下去，咂摸嘴道：“哎呀，我只能救半死，全死可救不活。”恶心得邹四端干呕不已，心里却觉得好受许多。
他在这世上一睁眼就没有旁的记忆，性情都是从禀赋里带来，虽然有仁义心肠，心思却敏感多疑，生怕自己重伤以后，会被嫌弃是累赘，众人都不再搭理自己。他却不想想，就算他没有受伤，又能比累赘好多少呢……
段老大将这数十妇人检查完，按照她们伤情轻重排成排，便取出半尺来长的白针，依次为妇人们放出淤积伤处的黑血，再刺激穴道，助她们滋养元气。然而这些手段，也不过聊以安慰罢了。
再过不久，白琮玉从高处飞跳回来，道：“三家寨今晚要在此聚首，我们先撤！”
不知他从哪得来消息，但看他言辞甚笃，想必的确不假。小马尾急道：“我们还没有仔细搜过这里……”
“不必搜了。”白琮玉说着，一翻腕，将武装枪露出来，道，“这里最宝贝的东西就此物了，其他的我们也拿不走。——不必再说，贼众随时会来，我们快快动身。”
田二祚笑道：“好，那我们烧了这里就走！”
“不可！”小马尾忙道，“千万不可！”
田二祚问：“为什么不可？”
小马尾便噎住不答。他心里还惦记着音波功，但如果明言，万一被联盟知道，自己对贼赃动心，那么就将大大不利于自己的进路了。本来他答应乔老先生的招募，就是要赚些功绩声望，以便为自己晋身之阶，如今当然不会舍本求末。因此无言以对。
田二祚笑道：“你说不出来？那我就烧了！”说着挑起火种，在多处点起火头，转眼将山寨烧得红彤彤。妇人们茫然看着，突然露出恐惧，抱头颤颤发抖。这消灭罪恶的火焰，也即消灭了她们的蒙昧。她们竟蓦然清醒过来，数年的麻木中，忽钻出刺骨剜心之痛，痛不可忍，竟至呜呜咽咽，鬼哭一般，无泪而泣。
邹四端胸口发涨，不忍听闻，撑起身来，催促道：“走吧，我们快走吧。”段老大点点头，一脚将山羊胡踹进火焰中，这贼人立刻痛醒，惨叫着变成火人冲出来。小马尾又一脚将之踹了回去。白琮玉低声道：“留一个活口，让贼人知道我们是受村民的招募。”小马尾点点头，见那贼人又冲出来，立即砍去其双手双脚，冷冷笑道：“你们将要侵犯的村子，如今已归我们看护，识相的就把贼心收一收，否则，与我们为敌，此寨就是榜样！”
田二祚背起邹四端，众人开路，带着妇人们向北，走不多远，就听身后枪响如雷，隐隐传来。想必是另外两家寨的贼人到了，用枪声发泄怒火。
“还真是前后脚，好险好险！”田二祚咋舌道，“这是多少支枪？他们把武器库也搬来啦？”小马尾迟疑道：“如果这些枪里，再有几支是武装枪……”
白琮玉断然道：“贼人只剩下两支武装枪了。”
众人半信半疑，只道希望如此。
黑色深沉，月淡星稀。众人再走不久，已换成妇人们带路。她们大多是山民出身，对山林最为熟悉，路途中不必段老大指点，就知道自己采集药草。亏她们一采一个准，好像预先就知道药草长在哪里似的。
走了约几十里，这才寻到山洞歇脚。邹四端捂着伤处，脸色满是诧异，只是赶路中不好查看，此时忙细细摸索，当手指触及伤处时，下意识地缩了缩，然而出乎意料，其实并无痛痒。他心里一慌，以为是什么病变，麻痹了自己的痛感，哎呦叫道：“坏了坏了！快来看啊，我这里怎么回事？”
虽然黑漆漆一片，但战士们运集目力，还是能依稀看清。段老大脸色一动，怕是看错了，又凑近些，喃喃道：“怎么会呢……”他语气充满惊疑，忍不住伸手向伤处摸去。
邹四端也不躲，苦着脸问道：“怎么样，是不是糟了？”
段老大脸色怪异，摇头道：“怎么会这样呢——你的伤口，已经完全愈合了！”
“什么？”
白琮玉等战士也即涌上来，对着邹四端细瞧慢看，人人称奇。
“战士有自愈能力，本来不算稀奇。但像你这样快，真是……”接连就是叹息。小马尾一声冷笑，嘀咕道：“若不是如此，他也不可能活到今天。”
邹四端耳力惊人，突听此话，惊道：“你说什么？”
“他说你——反正说你很强，很强的意思。”田二祚插话道，“没想到你自愈得这么快，别还没来得及取出子弹吧？”
邹四端闻言更苦，埋怨道：“还不是你们不理我……哎！快给我取出子弹吧！”他想起子弹尚在胸腹中，本来还没觉怎样，这时倒有些异物在梗的难受了。——忽然间，他神色一变，想到自己身体里有所异物，难道这些异物就是子弹一类的东西？
他不知此事的干系怎样，因此忙敛住神色，也不和别人去说。当下只好央段老大帮忙去借小马尾的刀，来为自己剖腹取弹。若非是武装材质的刀，凡铁是连他的肌肤都划不破的。
一夜无话。
再到天亮时，邹四端胸腹前，昨夜新剖的伤处，都已经全部愈合，而且连一丝疤痕都未见。他更迫切想要摘出体内异物，只是苦于自己无法动手，求助别人，又不知会引起什么反应，因此暂且忍耐下来。他起得最晚，步出山洞外时，却见四个战士围坐，面前草叶铺展，上面堆满了烤肉与鲜果子。
邹四端腹中咕咕作声，大喜之下，忙过来坐好，左右张道：“她们呢？这么多东西，咱们怎么吃得完……”
四个战士默默无语。
邹四端忙施展耳力，收听方圆数百米内动响，果然不见那些妇人的踪迹，心里也一阵茫然，沉默下来。
后来他才知道，妇人们趁着天亮前就已走了，临走将这些东西奉送。白琮玉和段老大，目送走她们，从头到尾，也没听她们说一句话。只是最后的一个妇人，回头张望了许久，不知为何，突然伸出一根手指，在嘴边嘘了一声。
邹四端虽然没有亲见，但这嘘声，直到在多年以后，仍都仿佛在他耳边吹过似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