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结束最后一堂课,我正收拾东西,听到陆陆续续走出教室的学生都异常兴奋地讨论着什么演讲。
“好像说是很难请到的。”
“哇,那我们一定要去看看。”
“我们去看什么,听得懂吗?又不是金融系的。”
“哎呀,内行看门道,我们这些外行就去凑个热闹呗,金融专业本来不是我们学校的主打专业,居然能请到这种大神级的牛人来演讲,错过可惜……嘻嘻,再说了,听说那个牛人还长得很帅,男神级别。”
“嘁,这才是重点吧。”
两个女生边说边互相推搡着笑成一团。
看见他们,我总觉得,青春真好。
等学生散的差不多了,我也收拾好课堂教案,提着电脑包走出教室。
“伊老师!”
一个陌生的男声唤我,转身,是个学生样的男孩,高高壮壮的。
眨眼已经跑到我面前,轻喘着气。
我笑:“别急,有事慢慢说。”
那男孩不好意思的抓了下头发,脸上带着兴奋的涨红:“伊老师,终于见到你了。”
“你是……”
这要命的记性,我心里再次感叹如果我记人长相能像记单词一样牢固该多好。
男孩更尴尬了:“那个,伊老师,我是晓东。”
我惊讶:“晓东?”
大四上半年实习期,我曾经到G省的山区义务支教三个月,虽然时间不长,孩子们却对我寄予了深厚的感情,其中有几个高年级的孩子还一直与我保持通信联系,这些年,我也曾抽出时间去看他们。
孩子们渐渐长大,当初对我的感情也因为时间的洗涤而慢慢淡去,但也有两三个特别执着的,不间断给我来信,只是去年因为出国而中断了来往。
晓东就是其中一个一直与我通信的孩子。
他前几年考进了当地市里的高中,我去那里的时候都没再见过他。
看着面前这个高高壮壮的男孩,我实在很难把他跟之前那个又黑又瘦小的晓东联系在一起。
男孩:“是我,老师。”
我:“真是男大十八变啊,你居然长这么高大了。”
晓东又不好意思了:“我就是长得着急了点。”
我:“挺帅的啊,怎么这样说自己。”
晓东腼腆地笑:“嘿嘿,老师,我终于考进了您的学校。”
我很欣慰地说:“嗯,你完成了当年对我的承诺,是个负责任有担当的男子汉。”
晓东:“老师您别夸我了,一会儿我都不知道怎么站了,要飘起来了。”
我笑笑:“老师说的是实话啊。”
晓东又嘿嘿笑着说:“老师您可算回来了,我上学期来报到时满心期望着能见到您,结果怎么也找不到,给您写的信也没有回音,又没有您的手机号码,还以为您离开Y大不在这里教书了,后来我就满学校打听,才知道您出国了,要到今年年初才回来。”
我给他一个安慰的笑:“总会见到的,去年走时想着只去一年,就没有给你们留联系方式,你们写的信,我的一位朋友都帮我收着呢,只是我刚回国事情比较多,没有时间好好给你们回信。”那位朋友正是丁圆巧,我拜托她的时候,她还调笑我,说我真是文艺到骨子里了,这年头居然还用写信这样“经典”的联系方式。
我不以为意,谁规定时代发展就一定要摒弃掉过去的一切?
写信相比现在高效便捷的联系方式而言是麻烦了些,但是在闭塞的山村里,这在不久前还是孩子们唯一可以对我表达思念的方式,看着他们的字迹从生涩到顺滑,从参差不齐到词顺意达,字里行间透出的都是成长和感情,比微信,短信等等聊天工具上的机器字体来的更让人动容的多。只要他们愿意给我写,我就一定会回。
晓东拿出手机:“老师,我们互留下电话号码吧。”
留完电话,晓东看了下我手里的电脑包:“您下课了吧,我帮您拿!”
我忙说:“不用了。”
哪知他居然执意要抢过去:“您别跟我客气,不然就显得生分了。”
拗不过他,索性松手让他拿去。
“您后面还有安排吗?”
“没有了,你呢?”
“我也没有,那老师我们去走走吧。”
“好啊。”
跟晓东在食堂吃完饭,散步一般往住处晃荡,心绪却久久不能平静。
一路上他说了好多话,此时我才能把他跟印象中那个活泼外向的小男孩联系起来。
我静静听着他这些年的变化和其他孩子们的近况:“梦梦也考进了大学,不过她在B市。”
我笑眯了眼:“我就知道你们不是池中物,每一个都能有不一般的成就。”
“嘿嘿,还是老师有眼光,当初我那么淘,学习那么不用功,您还一直鼓励我。”
“不是老师有眼光,是你们自己肯努力,付出总会有回报。”
晓东很是不以为然:“老师您是真的有眼光,连男朋友都那么出色。”
我诧异抬眸:“什么男朋友?”
晓东愣了下,随即想到什么,拍了下额头:“瞧我这脑子,那时是男朋友,现在老师应该已经结婚了,该改口叫师爹了!”
我皱眉:“什么师爹?我还没结婚呢。”
晓东顿时脸色尴尬:“啊?当时那个男人……”
我:“什么男人?”
晓东一脸懵:“您不记得了?”
我下意识觉得是否曾经发生过一些我不知道的事让晓东误会了什么:“你先说,什么男人?”
晓东搔搔头:“老师在那里的三个月我曾经见过他两次,那时还以为是老师的男朋友,没想到……”
压下心底的鼓噪,我继续问:“都什么时候见到的?”
晓东想了想:“有一次是下大雨您背小雨他们回家,过村口的小溪时被水冲了下去那次,半夜您发高烧,奶奶叫我去找村里的赤脚医生,结果赤脚医生也没办法,那样的雨夜,镇上的医生肯定不会来,背您去镇上又怕路途颠簸,您的病情再加重,奶奶腿脚不行,我又太小,正着急的时候,那个男人出现了,他带来了医生,给您看了病,抓了药,又照顾您一天一夜,后面您快醒了的时候他才说他有急事要先离开,等过些时候再来看您。”
那时我醒来一直以为是村长去找来了镇上的医生……
“还有一次就是您支教结束要回去的前一天,那时好像是您家里出了什么事,您去村部接了个电话回来之后就情绪低落,那天晚上您陪着我们看星星到深夜又误喝了小雨拿去的米酒,到最后我们都睡着了,我想去上厕所,睁开眼看见又是那个男人,正抱着老师,看到我起来,他对我嘘了声,我就悄悄的去厕所了,等我出来时,他已经走了,只是把您和小雨都抱进了屋里。”
临走前一天,我确实接到了家里的电话,养母打来的,说志龙在学校跟人家打群架,把对方的肋骨打断了四根,志龙是主要责任人之一,对方愿意私了,但要五万医药费,几个人均摊,志龙要付人家一万五千元。
养母那时的工资支付一家人的生活费和志龙的学费勉强够,哪里有多余的钱去补这突然多出来的窟窿。
而我毕竟还是一个未出社会的学生,虽有兼职的收入,可毕竟微薄。
接到电话后,我很是为难,养母一直在电话里哀求我,希望我想想办法。
我手头上倒是有一万多元,是刚发下来的奖学金和我从生活费里硬挤出来的,加上支教前不久做了一份不错的翻译兼职,对方给了丰厚的报酬,原本存着准备还上年的助学贷款的。
后来去支教,看到那个学校校舍条件实在太差,缝雨天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孩子们总是在下雨时自觉地拿着家里的锅碗瓢盆来上课,以方便接漏下的雨水。上体育课连个篮球架都没有,只能用一根木桩上面架个框子。
思前想后想拿出手上全部的积蓄来帮忙把屋顶加固下,有多余的钱再添置一些体育锻炼设施。
正犹豫着,该如何取舍。
听到电话里养父一直骂我蠢,说我们这种家庭条件还去义务支教,好好的城市不待,好好的钱不挣,非要跑去山沟沟装什么文艺,现在跟他说没钱,别忘了是谁把我养活大的,叫我必须想办法拿出钱来。俨然想不起我跟志龙一样也是个学生而已。
对于他,我是没有任何情分可言了,前些年,我没有独立能力的时候,他就已经很是嫌弃我累赘,欲丢之而后快,等我长大些才明白,他之所以没那么做,是因为怕受到公众道德的约束,怕街坊邻里说闲话。毕竟我是领养来的。而当我有能力去回报他们的时候,他就以领养我以后的付出为由,竭尽所能的榨取我的价值。
我所感念的,不过是养母这些年的不离不弃,她本身是个温柔又坚强的人,只是在生活的苟且中磨去了灵性,整日只能为一家人的温饱庸庸碌碌。
最后我还是把钱打给了养母,让她去解燃眉之急,但心中始终像对孩子们有着亏欠一般,久久不能释怀。甚至曾想过在同学中筹集一些善款来达成这个愿望。
不久却收到晓东的信,说校舍被好心人捐款翻新了。
心中数次默默感激那位捐款的人,觉得这世界果然还是好人多的。不曾想……
再开口,我声音竟然带了一点喑哑:“他长什么样记得吗?”
晓东:“呃,每次见他都是晚上,有些模糊,但仍然能看出来,他很帅,对您非常的……亲昵,所以我们才会以为是您的男朋友,当时奶奶见了还说,就该是这样的人才配得上老师您。他好像不太爱讲话,也不爱笑,给人一种很高冷的感觉,可他对老师您又非常好,看到你躺在床上脸色苍白,他惊痛的表情,我到现在都忘不了,照顾您那么久几乎都没合眼,……哦,对了,我记得村长说他……好像姓卫,说翻新校舍就是卫先生捐的钱,说你们都是我们的恩人。”
脑袋像被冻住一般,不能思考,心口那股暖流又开始作怪,一种说不出的情绪满溢出来,一寸一寸侵蚀着我。
姓卫?
姓卫……
操场边的林荫道,冬末春初的Y大,南洋风格的建筑一幢幢矗立在一片片榕树当中,下午的阳光像了解人的心意一般,也懒洋洋的洒着,暖暖的风抚上脸颊,让人昏昏欲睡。这座时历百年的校园,因为不断的迎新送往不但不显得老旧,反而愈发深沉博广。
这情景,多像商城一中。
就是从类似这样的操场上一个意外开始……
高一开学不久的一个夏日,帮圆巧拿体育器材,路过操场,烈日炎炎,却有一群不怕热的男生在露天篮球场打球,看着他们挥汗如雨的模样,光怪陆离的,一向不喜运动的我,竟停住了脚步,呆呆的站在那看他们“抢”球。
仿佛注定要有什么事发生,这对我来说简直是破天荒,意识到时,被他们抢的正欢的那颗篮球竟直直朝我飞来,目标正是我的脸。
在我闪躲不及,以为疼痛必然来临之际,一只手挡在了我面前,千钧一发地拍掉了那颗“行凶”未遂的球。
那应该是卫极第一次见到我。
与出手相救的热心行为不同的是他的淡漠和眼底一闪即逝的烦厌,让我恍惚自己可曾冒犯过他。
确定没有之后,我坦然道谢。
算算那是多久的事了呢?
听晓东说完之后,那奇怪的感觉一直横亘着,绵延着。
这就是他所谓的关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