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他碰到了她的胳膊肘，一阵痛感传过来，紫来不禁呲了呲牙。他飞快地拂起袖子，看见她胳膊肘下一块撞得绯红的印痕，想也没想，用右胳膊环住她，右手扯住袖子不让下滑，腾出左手来就去揉。
紫来痛得一咧嘴，将手一抽：“痛还揉什么？！”
“不揉就会有淤青的……”他将她的手臂扳回来，举手又欲揉。
她更加使劲地抽回手臂，说：“我自己回去擦跌打药。”趁他还在愕然间，赶紧蹬腿站了起来，飞快地闪过几步，却忍不住又缩一口冷气，不自觉地伸手摸了摸膝盖，似乎那里也被撞伤了，随即，手上来，摸向腰后，想必屁股也是跌得不轻，可是，还没摸到屁股，她先就偷偷地打量了王爷一眼，看见王爷一边起身，一边定定地看着自己，她一脸痛苦的深情，马上便恢复了如常，手也放了下来，只轻轻地扭了一下腰。
“我以为你会摔晕了呢……”王爷瓮声道。
晕了好让你带回王府去？！紫来淡淡地说：“人贱，经得摔。”
小刺猬！他心里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说：“我送你回去吧。”
“没什么大碍，我自己能走。”紫来不卑不亢地说：“多谢王爷。”她抬起脚，缓缓地，朝寺里走去。看得出，她想走快一点，但是刚才那一跤，还是跌得有点重，她竭力让自己走快，但又竭力保持着仪态，以看不出会有走得别扭的痕迹。
他心里忽然有种冲动，上前去，抱起她来，可是，他最终没有。自从上次想单独带她去雅园不可明说的用心被她识破之后，她对他的戒心越来越重，如果他今天还要强行抱她走路，哪怕全然没有一点歪念，也会激起她的反抗，事情会更糟。
他想了想，紧走几步，喊道：“紫来。”
她没有停步，也没有应答，更没有回头，却好象经过这一小段路程，把跌坏的机体的零件又重新连接起来了一样，走得顺溜了，也更快了些。
看来没有跌伤骨头，他稍微放心了些，便加快了步伐，跟得更紧了，快到她的身后，他忽然说：“上个月底，涂洲传来消息，老百姓凑了份子，在涂洲的城隍庙里，给你父母立了铜身雕像，揭像的时候，还公然做了祭奠……”
紫来顿了一下，说：“我已经知道了。”
在醉春楼她见过的那些客人里，除了她的先生蒋子期，没有人知道她的真名，这个消息也不可能由别的姑娘传给她听，因为这个消息，朝廷里严令封锁消息的。能告诉她的，只能是楚方始。王爷心里莫名地产生了一些焦虑，他们才见几次，已经如此相知了么？究竟他们之间，到了何种程度？
他轻轻地笑了一下：“楚公子告诉你的？”
“是的。”紫来坦率地承认。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呢，”王爷悠声道：“当时涂洲知府报到朝廷，曾提出派兵捣毁铜像……你知道，朝廷罪官是不能公然祭拜的，还塑铜身，那是死罪……”
紫来没有吭声。
“后来有人奏请了太后，”王爷低声道：“说是老百姓要立，民意胜天，再者，人家只是塑一城隍，偏巧城隍也姓甘而已……这事也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紫来冷冷道：“满朝文武，倒是还有一个明白人。”
王爷默然片刻，冷不丁地说：“你还是，离他远点吧。”
她依旧冰冷而飞快地回答：“我的事情，不要你管。”
他猛一下停住了脚步，顺势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用力一带，把她拧了过来，立在对面，紫来傲然地望着王爷，一脸僵硬的冰霜。
他似乎有些恼火，看得见眼底有些怒气，但是，他只是咬了咬牙关，片刻之后，换了个话题，也换上了闲散的微笑：“你的那个梦呢？你在水里，看见我了，是吗？”他瞟了一眼她颈间的紫晶，涎笑道：“这该是，我送给你的吧？”
“我什么也没有看见。”她盯着他的眼睛，绝然道：“这是我的紫晶，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他笑着，满是刁钻和叵测：“你知不知道，你有个特点，别人撒谎通常都不敢看对方的眼睛，但是你恰恰相反，你每次撒谎的时候，为了让对方信以为真，都会假装很坦诚地望着对方的眼睛……”
紫来顷刻间心里咬牙切齿，这个该死的，他怎么什么都知道！脸上，却依旧波澜不惊，淡淡道：“哦，是人都喜欢自作聪明。”
他吃吃地笑着，愈发散淡起来：“我把那个梦的结尾告诉你好不好？”你真的不知道吗？还是拒绝承认？！
紫来一扭头，根本不理会他，抬脚便走。
她不相信呢，王爷笑着，提高了声音：“你的紫晶，掌控着天地间所有的紫色，它选中了你做它的主人，因为你曾是浣衣仙子，因为犯错而被王母贬下凡间，紫晶因此跟你同坠人间，但是它走的时候，锁走了仙境所有的紫色……紫晶能让紫藤开花，而你，是唯一能命令它的人。它是水帝的所属，你在水帝的领地得到它……”
紫来缓缓地停下了脚步。他的话，似乎说中了某些曾经的事实。
“还记得水帝吗？”他站到了她跟前，目光矍铄地望着她：“那个总是伴着你舞蹈和浣衣的，看不见的朋友，他陪着你，为你吹埙，你恣意跳舞的时候，他是你唯一的观众……”
她静静地望着他，皱起了眉头，思索，是这样的吗？
“他在你告别的时候，通过紫晶把紫色打入了你的眼睛，所以，你的眼睛，会是紫色……”他的眼光渐渐地深沉，温柔下去，陷入层层的迷离：“他说，要给你一点特殊的印记，好让你与众不同，这样，他才能，找到你……”
“紫来，”他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温柔无比地包围过来：“告诉我，你看见了是吗，从水底冒出来的人，是谁？”你该知道，那就是我，我，就是来找你的人！
她怔怔地盯着他的脸，他的眼睛，她看见了，在他的眼睛里，是那清池、碧水，她看见一切都在飞快地回放，时光飞逝，流云飞逝，水波飞逝，空间也在飞逝，忽暗忽明，斗转星移，影片一般的景象……
她看见水底下，冒出来的人，千真万确，是王爷——
她看见了一切，正如他所说，她的眼睛火辣辣地疼了一下，一低头间，松开手，在绿色的水面上，黑瞳变成了紫色。他的话语，他的笑容，他那淡去的身体翩然一挥手，那汹涌的排浪，温顺地抬起了她的脚，急速地送向云雾深处……
紫来浑身一震，回过神来。面前，是微笑的王爷，仿佛一切都了然于胸，恬淡悠然。
紫来深吸一口气，淡然道：“王爷在说神话故事呢。”
王爷并不否认，眨了眨眼睛，复又笑道：“好听吗？”
“很一般。”紫来不屑地别过头去，丢下硬邦邦的三个字，走了。
“嘿，”王爷叫住她：“我相信，那一定是我们的从前。”
“什么都会变的，”紫来头也不回地回答：“没有什么会永远不变。”前生是朋友，并不代表永生永世都是朋友，比如，我们俩个。
他什么也没有说，也没有再跟着，只举埙到嘴边，轻轻地吹响了。优美的曲调再一次响起在山林间，从紫来的耳边飘过。王爷相信，她记起了梦的全貌，可是，她为什么要否认？是因为，那些往昔，她已经不需要了吗？或者说，她执意要开始新生，所以要绝然地抛弃过去。而她的新生，会是楚公子吗？什么叫会变，变得，难道是她？这一切，都是因为楚公子吗？
他想告诉她，她能从楚公子哪里得到的，只能是伤害，可是，他也很明白，她不会相信，更不会听劝，她要做的事情，谁也阻止不了。他只能，静静地吹起这埙，把心事蕴在其中，让她去听，去想，去感悟。她一定在梦里听见过他的埙声，她一定会记得，如果她选择了一条坎坷的路，并且非要走下去，他只能由着她，只能，在她跌得头破血流的时候，出现，并且拯救她……
他想告诉她，他就是水帝，他为她而来，可是，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因为她的心，已经成冰，即便还有温度，那温度，也是为楚公子而留，绝不会是他。
他已经离得越来越远了，远得，他胸中如火的温度，再也温暖不到紫来。
紫来将头靠在马车壁上，轻轻地闭上了眼睛，今天这一跤，虽然跌得不是很重，但是身上还是有些疼，她卷起裤腿，发现膝盖上已经现出淤青了，再去看手肘，也是一大片的青紫，她摸摸屁股，疼，但似乎还好。
倏地，又想起王爷那急切的一抱，他眼神中的紧张和心疼，是那么分明，可是紫来，却不愿意承认。记忆里那些曾经的疑惑，忽然象春天里的小草，说着就破土发芽了，一根根，顶出了头，让她无法忽视。他是专程带她去庐山散心的吗？不，他只是为了刺伤她，告诉她“贱且辱，不可改变”。他只允许她一个人坐秋千吗？不，刚才他不是说了吗，他早就知道，她能让紫藤开花，那只不过，是为了让她呈现紫藤怒放的盛景。他为什么要买走她的小刺猬，他口中的小刺猬，真的是指的她吗？不，他亲口承认是说兰夫人的。
他烧如廉的书，是因为吃醋吗？他跟她老提如廉，是因为吃醋吗？他使计调拨她和兆轩，是因为吃醋吗？要她离楚公子远点，是因为吃醋吗？
紫来忽然好想善卿，如果姑姑在这里，她能够给紫来指点迷津，可是，紫来捉摸不透这些，对于感情，尤其是男女之情，除了醉春楼里的赤裸裸的交易，其余的，她一窍不通。
她软软地放下身子，索性趴在了马车里。想这些事情真的很累，何况，面对王爷，她脑袋里那根紧紧的弦，绷得都快断了。她觉得很疲惫，见到王爷真是太意外了，她原本以为，他们这辈子都没有必要再见，可是偏偏还是要狭路相逢。
老天，别再让我见到他，求你了——
